第一个电话打过去的时候,女作家林白开家长会去了。于是,当约到了林白,话题就从她读高二的女儿开始,写作之外,女儿是她生活的重心,像所有的妈妈一样,骄傲和满足溢于言表,当问及女儿是否喜欢她的小说时,林白又谨慎地笑而不答,“咱还是就说书吧。”林白话不多,口语里有很多诗一样的语言,像她的书一样,充满片段、意境和情绪。事实上,林白认为是此番写书“回望岁月”使她获得了一种神奇的力量,愿意和人沟通了,说了“从来没有说过的那么多的话,和一个又一个的陌生人聊天”,比起语言,文字更能给她安全感。 十多年前,《一个人的战争》横空出世,因其对女性躯体与欲望的写作引起了爆炸性的轰动和极具震撼力的效果,林白也成为备受争议的作家,“女性主义作家”、“个人化小说”的标签也纷至沓来;而2004年《妇女闲聊录》的旁观者姿态和现实感又使评论界惊呼蜕变,拿了几个奖的林白却依旧保持着边缘的姿态;2007年,林白新作《致一九七五》出版,“实验文本”和“散文体小说”的概念挥之不去,林白一直在探索文本的可能性,坚持写不一样的东西,“哪个作家会这么傻,被一个主义所局限,被一个标签所局限?潮流对我影响不大,我的写作听从内心的召唤,没有杂念。” 《致一九七五》由风格迥异的《时光》和《在六感那边》组成,《时光》本是前言,因长达17万字而干脆做了上部,是叙述者李飘扬对往昔光阴的追忆与重构,以一种懵懂无知的生机勃勃,回忆了故乡南方边陲小镇上的少年生活以及革命时代背景下的日常生活,人物众多,各种记忆交错编织,时间跳跃性极强,人物、命运和故事化作零星的碎片,由情绪和细节贯穿起来。下部《在六感那边》写知青生活,却是狂想式的写法,麻包袋和路能讲话,鲜花和猪狗也能讲话,并且都是思想者的声音,万事万物被赋予了一种先知先觉的色彩,林白更喜欢称之为“超现实的色彩,一种嬉皮的精神”。 《致一九七五》大胆采用散文化叙事方式,整部小说采用一种弥漫性的写法,林白称之为“洇开”,点和线向四面八方洇开。内容既不是女性内心世界的自言自语,也不是现实生活的原生形态,而是以回望的姿态描摹故乡过往的时光,以个人记忆的方式畅想已逝的青春碎片。片段和细节闪回,画面和狂想交错,这是林白自己的一九七五。 一部关于时光的小说 1975年,林白离开学校,下乡当知青,她的青春和命运从此被打上时代的烙印。1975年左右的故乡、1998年初次回故乡、2005年再次回故乡,三个时间段里故乡的人和事构成了小说叙述的主体,信手拈来,极具跳跃感,回忆时会突然被拉回到眼前,人物的曲折命运在瞬间被放大。“与其说这部小说是写人的,不如说是写时光的,尤其是前言,也就是上部,就叫《时光》,是人和事漂浮在时光中的身影,而不是舞台上四面八方的活动。” 林白最满意的是一本书里有两种风格,不同的视点和不同的语言风格,呈现斑驳感,而不是一个单线条的东西。前半部分貌似写实,像回忆录又不是回忆录,林白更看重味道、气息和质感,以回忆的形式来再创造,她说主角李飘扬身上有80%自己的影子,而另一个寥寥几笔的小人物翟青青,无论是北漂的经历,还是小说的风格,也都是林白自己。“比如《万物花开》,我是以湖北农村小孩的第一人称写的,看的人会觉得那真是那个小孩的经历,但其实不是,写作当然是虚构再创造的过程。”《时光》书中人物众多,却大都面容模糊,不过是人物在时光中的掠影,“就像鸟群在天空飞过,飞过也就飞过了,不见得非说清是灰羽毛还是白羽毛——人的一生中碰到的很多人就是像这样的鸟飞过去了。”尽管如此,性格与命运的关系在书中呼之欲出。 “关于回忆,我一直有想法,一直想写。记忆是过去的东西,而过去是永恒的,因为你再也回不去了,不管我写不写下来,有没有意识到时间和记忆的价值,它都是永恒的。”1998年林白回到广西,少年时代的记忆一触即发,她开始动笔在单位小信笺上手写,写了大概十几万字,最终却没有完成就放下了,直到2005年,她又回到广西,“在南宁到北流的高速公路上,天上飘起了小雨,两边的红色泥土越来越鲜艳,农田、数目、房屋、和水塘,也在雨中飘动起来,整个感觉和1998年一样。忘记已久的感觉瞬间复活,我回来以后又捡起这些草稿写。”这就是《在六感那边》,也才是真正的《致一九七五》。 三十年的时光过去,林白说年轻的时候其实挺不懂得人生的,现在会有更多的感悟,点点滴滴,写在书里,有人生的味道在里面,给阅读带来一些惊喜。 写作听从内心的召唤 “我从不考虑评论家的话”,林白这样说。“1994年,我发表《一个人的战争》,在当时是没有那样的小说的。那个年代是宏大叙事,个人是不被重视的,但我觉得我应该写自己的东西,我写的东西应该是自己感受到的。那时候是开先河,所以也受到很多攻击和争议。” 面对有人对《致一九七五》散文体风格的质疑,林白认为这当然是小说,而且是小说一条很宽阔的道路,“作家要表达的是对整个生活的想法,而不仅仅是塑造人物或者故事。小说的道路是多种的,文学的原始状态,小说和散文是不分的,中国的小说概念里,也是有散文的,而现在的小说概念是从西方引进的,自有它狭隘的地方。写作要听从内心的召唤,假如你为写小说,而把需要用散文表达的地方过滤掉,写一个散文,就把小说过滤掉,那么文学的生命就有局限了。”当问及有没有想到这种别致的写法会给读者带来阅读上的挑战,林白说:“我写作时候是不考虑读者的,也很难考虑,你没法取悦每个人。而且写作不应该有任何杂念,想读者会不会喜欢,作品会不会得奖,评论家会怎么评价,在文学史上有没有地位,我不考虑这些。但我有自己的读者群,尽管是很特别的一部分,但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大众作家。” 事实上,这种写作方式客观上更有利于作品原汁原味地表现平凡的民间生活,所有片断被巧妙地连缀在一起,用简约诗化的笔触描画了一幅人物画廊,构成富有生活情趣的民间生活图景,没有悬念却有味道,也体现出林白对语言驾驭的出色能力。 与林白以往作品相比,《致一九七五》总体风格趋向明亮开朗,幽默轻盈,也是林白从崇尚个人体验的女性主义写作转向关注更广阔社会生活写作风格的一大变化,谈到这种转变,林白认为和个人的心情、遭遇都有关系,近些年生活比较稳定也是原因之一。 疲态和荒诞的色彩 尽管林白一再强调,《致一九七五》只是“文革”时代的日常生活和个人狂想,但作为以“文革”为背景的小说,政治似乎是个绕不开的因素,小说里,粪屋和舂米房也被改建成了政治夜校,让人哭笑不得,而当时的人们是认真的,这种幽默是隔了三十多年看的感觉。 由此,林白笔下的后革命时代人们呈现出一种疲惫而荒诞的色彩,小说里搞化肥腐殖酸铵就像一个国家制造原子弹,狗会说话,感叹“生活真虚无”,一头老是跳栏、充满灵性、热爱自由的猪花刁德一,颇像王小波笔下的特立独行的猪,而一朵花会反问“俗艳有什么不好?” “我感觉到‘文革’中,因为荒诞而呈现出一种幽默的调子,这种调子,比我去声泪俱下地控诉一个时代,或是很沉重地反思,更贴近我的本性。”林白最后这样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