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人物专访 ;>>正文

周有光:103岁的光芒

image

  周有光在央视《小崔说事》节目中侃侃而谈。

  ———专访“汉语拼音之父”周有光

  今年是《汉语拼音方案》颁布50周年。

  50年来,汉语拼音为普及教育和发展科学文化事业发挥了重要作用,在推进信息化和对外开放进程中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

  回望汉语拼音50年,今天103岁的周有光,享有“汉语拼音之父”美誉的老先生,吸引着许多媒体的关注。

  充满追述、总结还有畅想的关注,既使人们重温了50年前《汉语拼音方案》制订的来龙去脉,也让人们看到了一位103岁老人的生命光芒。

  “26个字母搞了3年”

  这位著名的语言学家进入《解放周末》的专访视野,源自崔永元的推荐。

  周有光曾是《小崔说事》的嘉宾,那期节目名为《一生有光》。

  崔永元:周先生您给我们谈谈,这个汉语拼音有什么用处,有什么好处?

  周有光:汉语拼音第一个用处就是给汉字注音。因为汉字怎么读音它本身很难表示出来,我做了一个统计,三个汉字当中至少有一个字是不能表音的。我小的时候读书,一个字不认识就要问老师,查字典不行。

  崔永元:师傅带徒弟。

  周有光:因为字典上用反切方法来注音,要认两个字来注一个字,小孩子用不了,所以只好找老师,老师不在我就没有办法了。清朝时就提出来,要制订一套字母来给汉字注音,可清朝没做成功。到了民国元年,就开会,开会以后制订了注音字母。注音字母是把古代的汉字简化了,作为符号来注音。这是中国三千年来第一套国家法定的字母。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后来呢就发现有问题,外国人要来学中文,你拿中国字来注中国字,外国人学起来就困难。所以到了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们要研究制订一套新的东西,就是拼音字母。拼音字母的好处是,中国能用,到外国也能够用,全世界都是用这个标准,变成国际文化的桥梁了。

  崔永元: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是吧。周先生,现在大家都叫您文字语言学家,其实您是可以成为金融学家的,您以前学的是金融,后悔吗?

  周有光:这个事情是有点偶然了。新中国成立以后,我在上海复旦大学教经济学,我是经济学的教授。可是业余呢,我一直对文字有兴趣。1955年,中央开了一个会,叫全国文字改革会议,叫我去参加,我去了。会议开完了,我要赶紧回去,因为我要上课,我还接了别的事情。领导说你不要回去了,你留下来,在新成立的叫“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做工作,做语言文字的工作。我说不行,我是业余搞的,我是外行。领导讲什么呢,领导说现在这个工作是新的工作,大家都是外行。那我就不好讲了。

  崔永元:就是没有内行,那个时候。

  周有光:这样子我就改行了,这是一个偶然的事情。

  崔永元:您愿意吗?

  周有光:我很满意。因为什么呢,那个时候有一个思想,叫哪里需要到哪里去,我就服从这样一个原则。需要我,那就很好。因为经济学教授上海多得很,字母学这一行的确是很少人,所以我就改行了。我就这样一个原则,既来之则安之,来了之后我就把经济学完全丢开,我就规规矩矩自己学语言学和文字学。

  崔永元:据我了解,当时为这个汉语拼音方案,文字改革委员会收到的各种方案有1400多个,最后确定了这个。那么这1400多个方案肯定是千奇百怪,都有什么样的?

  周有光:群众非常热心,听到我们制订汉语拼音方案征求大家的意见,一下子来了1800余封信,当中有800多个方案,各种各样的方案。我们要研究许多不同的意见,对不同的意见要给人家一个答案,要使人家满意。所以《汉语拼音方案》搞了3年才成功。

  人家笑我们,说你们太笨了,26个字母搞了3年。当然普通人不了解,这个字母学是一门专门的东西,很复杂的。可是我们很高兴,花了3年工夫,能制订出来一个。这个方案提出要经过好多个关,需要在文字改革委员会里一层一层地通过,再到国务院一层一层地通过,再到1958年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通过,才正式公布,成为中国一个重要的标准。

  “我103岁了,就是耳朵不好”

  年过百岁的语言学家周有光在央视屏幕上,神采奕奕,将往事清晰地呈现给观众。

  让人不由觉得,往事不老,老人不老。

  本报记者上个星期赴京拜见周有光老先生,是在北京一幢非常朴素的老式公房里。老先生刚用好晚餐,在他的小书房里安静地阅读。“我103岁了,就是耳朵不好。”他说得自豪,笑得纯净,一扫岁月沧桑和命运起伏。

  周有光老先生戴上助听器,记者高声地提问,有时干脆把问题写在纸上,老先生拿起放大镜,边看边念。不加停顿,回答就很顺畅地出来了。

  “今年是《汉语拼音方案》颁布50周年,您作为主要制订者,有什么特别的纪念方式吗?”

  “我出版了一本书《汉语拼音文化津梁》,里面收了我50篇文章。”周老先生一边说,一边弯腰从书桌旁拿出这本新出炉的书。“津梁,在这里是文化沟通中桥梁的意思,因为这是面对国内国外使用的一套注音方案。”

  这真正是一种津梁。一方面,汉语拼音为我国普及教育和发展科学文化事业发挥了重要作用;另一方面,目前海外学习汉语人数已达4000多万,汉语拼音成为海外汉语教学的重要方式。对于汉语拼音在今天有着如此生命力,周老先生是既高兴又意外,他说:“现在生活中到处有拼音,手机短信,电脑打字,我们的奥运会也要求用拼音拼写人名、地名……这么多用途是我原来没有想到的。”

  这位享有“汉语拼音之父”美誉的老先生,1906年1月出生于江苏常州,先后就读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和光华大学。读大学时主修经济学,出于爱好选修了语言学,并在1952年出版了《中国拼音文字研究》一书。

  1955年10月,中共中央召开全国文字改革会议,周恩来总理亲自点名精通多国语言的周有光参加会议。会后不久,周有光改行语言学,调至北京。在《汉语拼音方案》制订过程中,周有光提出了三点原则:拉丁化、音素化、口语化。

  如今,在美国国会图书馆里,既藏有经济学家周有光的著作,也藏有语言学家周有光的著作。

  “你对身外之物看得太重,你的精神就痛苦了”

  在这个简朴的家里,最吸引记者的是书和照片。

  书,很多是周有光的著作,也有不少沈从文的著作。两人是连襟。1955年周有光调至北京后,就和沈从文经常来往,在生活与学术上多有交流。周有光眼里的沈从文,有一种特别的真实与亲切。

  照片,很多是周有光和夫人张允和的合影,一眼可见的恩爱默契。周有光祖上为常州望族,夫人是“张家四姐妹”中的老二,俱是家学渊源。

  关于他们的婚姻,有一个说法颇为流传,那就是“结婚后从来没有吵过架”。对此,周老先生哈哈笑了,既像是释疑又像是注解,向记者道出其中奥妙:

  “别人都说,我们结婚70多年没有吵架,我们的亲戚经常向我们的保姆问这个事。其实我们也吵架,不过我们吵架不会高声谩骂,不会让保姆听到的,也没有闹几个小时的,一般是三两句话就吵完了。还有一点,我们吵架通常不是为了两个人的问题,而是因为其他人的问题。确实,我们的婚姻生活是很和谐的。到了北京后,一直到我老伴去世,我们每天上午10点喝茶,有的时候也喝咖啡。喝茶、喝咖啡的时候,我们两个举杯齐眉,这当然有一点好玩,更是我们互相敬重的一种表达。”

  周有光老先生的一生,并非总是这般春风徐徐,也常遭风吹雨打。但他微笑着面对生活,即使当悲剧降临的时候。先遭丧女之痛,女儿6岁时死于阑尾炎。抗战时,儿子被流弹打中肚子,幸亏手术及时才保住了性命。闻听消息后,他冒着漫天的雨雾紧急赶回家,以一丝苦涩的幽默作结:“我家有一个挂彩小伤兵,这也是抗战家庭应有的点缀吧。”

  很多年后,周有光和夫人张允和合著了散文集《多情人不老》。“多情人不老”,多好的书名,把他们人生的情感与态度,豁然表达。所谓合著,其实是各写各的,书的正反面互为封面,张允和的文章横排,书页向左翻;周有光的文章竖排,书页向右翻。别开生面。而那些饱含感情、涌现文采的文字,正是那些在坎坷前呈现的通达,在幸福时流露的智慧。

  老先生文静瘦弱的外表下,有着一份坚毅与乐观,让103岁的生命宁静地闪现出温润的光芒。“我现在的生活很简单,精神很愉快的。”说这句话的时候,老先生眯眯笑着,很满足。让记者想起他曾说过的那句,“你对身外之物看得太重,你的精神就痛苦了。”

  “我有幸与爱因斯坦聊过两次”

  书桌旁,摆放着一台文字处理机,有些年头了。1988年,周有光先生83岁时夏普公司送来的礼物。从此,便用它写信著文,即使现在用上了电脑,还是习惯靠它来书写。写的多是杂文,平均每个月在内地或香港报刊发表一篇,有语言闲谈,更多的是社会思考。

  百岁时,周有光把自己90岁至100岁之间的文章编成《百岁新稿》,2005年1月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从容的文字里,浓缩着经历百年风云的生命力和思考力。

  百岁时,晚辈们为他制作了一本精美的纪念册,大量珍贵照片,勾勒出先生治学、生活的轨迹。恰当地注解了夫人张允和曾经对他的美好祝福:有光一生一生有光。

  也正是在纪念册的编制过程中,一段尘封50多年的故事,成了家里的头号新闻。当然,也是令世人好奇的一段经历———1947年,在美国,周有光和爱因斯坦见过面,聊过天。

  那时,周有光在美国一家银行工作,业余时间读读书。“我到美国不久,一个朋友是普林斯顿大学的研究教授,他认识爱因斯坦。一次聊天的时候,朋友说,爱因斯坦现在很空闲,你可以去跟他聊聊。因此,我有幸与爱因斯坦聊过两次。他非常随便,一点都没有架子,他穿的衣服都没有我讲究呢。”半个世纪后,说到“他穿的衣服都没有我讲究呢”时,老先生灿烂地笑了,不世故很无邪。

  “我这里故事很多,谁来开这个门,这门里就有故事。”103岁的人生,沉淀着不俗的经历和所见所闻。这和人生的轨迹有关,也和他通透智慧的处世有关。

  即使是成为“反动学术权威”在宁夏的“五七干校”劳动的艰苦日子里,他依然以苦为乐面对周遭。时年65岁的周有光和71岁的教育家林汉达,被派去看守高粱地。满眼高粱,两人热烈谈论的却是中国语文。一天,林老问:“未亡人”、“遗孀”、“寡妇”哪一种说法好?周有光开玩笑说:大人物的寡妇叫遗孀,小人物的遗孀叫寡妇。又说,从前有一部外国电影译名《风流寡妇》,如果改为《风流遗孀》,观众可能要减少一半……最后,两人一致同意,语文大众化要“三化”:通俗化、口语化、规范化。

  还有很多朋友们的故事,老先生也乐滋滋地讲起:

  曹禺最爱看书,他的夫人最爱干净。夫人常常催促先生洗澡,曹禺无奈,坐进澡盆,一手拿书看,一手划着水,用“哗哗”的声音佯作洗澡骗骗夫人。

  老舍最爱讲故事,一讲就离不开乌龟。大家说别讲了,换唱戏吧,结果,他唱了一段《钓金龟》!

  80岁当0岁,他让生命重新开始

  在采访中,103岁的老人,思维清晰,言谈风趣。

  说到自己的高龄时,他自我打趣说:“上帝糊涂,把我给忘了。”

  说到孙女一家远在美国时,他幽默总结:“原来中国人说是四代同堂,现在我们是‘四代同球’。”

  一篇周氏版《陋室铭》,是他给众人关于长寿秘诀的回答:“山不在高,只要有葱郁的树林。水不在深,只要有洄游的鱼群。这是陋室,只要我唯物主义地快乐自寻。房间阴暗,更显得窗子明亮。书桌不平,更怪我伏案太勤。门槛破烂,偏多不速之客。地板跳舞,欢迎老友来临。卧室就是厨房,饮食方便。书橱兼作菜橱,菜有书香。喜听邻居的收音机送来音乐,爱看素不相识的朋友寄来文章。使尽吃奶气力,挤上电车,借此锻炼筋骨。为打公用电话,出门半里,顺便散步观光。仰望云天,宇宙是我的屋顶。遨游郊外,田野是我的花房。”

  周有光年轻时生过肺结核,患过抑郁症。结婚时,家里的保姆悄悄拿着他们两人的“八字”去算命,算命先生说他活不到35岁。他不信,笑着说:“我相信旧的走到尽头就会是新的开始。”

  老先生认为好的心态对健康至关重要,“我多年患失眠症,不容易睡着。下放到农村,做体力劳动,却把我的失眠症给治好了,一直到现在我都不再失眠。人遇到不顺利的事情,不要失望,也不要让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80岁的时候,他决定让生命重新开始。把80岁当作0岁,由此递加计算年龄。92岁那年,收到一份贺卡,上面写着:祝贺12岁的老爷爷新春快乐!至今提起,老先生还乐不可支。

  他又说,“我97岁去体检,医生不相信,以为我写错了年龄,给我改成了79岁。医生问我怎么这样健康,我说这要问医生啊。”后来,周有光细细想了一下,总结了几条经验:

  1.不吸烟,不好酒,只喝一点啤酒。

  2.宴会上不随便吃东西。以前我在上海有一个医生顾问,他告诉我大多数人不是饿死而是吃死的,乱吃东西不利于健康,吃的还是要家常便饭。

  3.平时讲究卫生,天天洗澡洗头。

  4.乐观,坏事情里也能看到好事情。

  5.晚上10点左右睡觉,早上7、8点起床,睡眠很好。中午还要睡一下,生活比较有规律。

选稿:陈群  来源:解放日报   
东方新闻网与上海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联合主办,上海文艺版权所有,未经授权严禁复制或镜像
                 Copyright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