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夏公送行在谢晋电影生涯中,对他影响至深、帮助最大的前辈首推夏衍先生。谢晋在国立剧专求学时,夏衍已是领导着左翼文化运动的海上文坛名家。新中国成立后,夏衍先后担任上海市委、华东局领导和文化部副部长,但他笔耕不辍,著作甚丰,由他改编创作的电影《祝福》《林家铺子》和《憩园》,都是影坛佳作。夏衍能体会创作的甘苦,欣赏有才华的艺术家,从不对他们摆架子。谢晋早年拍片时,就得过夏衍亲笔来信指导。《红色娘子军》片头用木刻风格字幕,夏公觉得不好看,建议他们改一改,但谢晋坚持自己的想法,未作改动。影片送审时,夏衍幽默地笑着说:“我的意见你不接受啊。不同意算了,就照你们的做好了。”
谢晋好多次感慨地说:“我再也没有碰到比夏公更懂行、也更民主的领导了。”
拍《舞台姐妹》时,谢晋把剧本送呈夏公求教。夏衍是浙江人氏,熟悉影片表现的生活,他在《舞台姐妹》剧本上做了不少修改。像以往那样,无论写下多少意见,到最后总会加一句“仅供参考”,再寄还给谢晋。不久,工宣队进驻了上影厂,谢晋被叫去审问:“夏衍亲笔改过,写过批示的那个《舞台姐妹》剧本呢?”
此人穿着纺绸衫,看上去并不粗野。谢晋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在家里。”“明天交过来。”谢晋说:“我只有这一本,你看完还给我。”“纺绸衫”说了一句“放心吧”。第二天,谢晋就从家里把那剧本带到厂里上交了。可是“纺绸衫”并没有遵守诺言。直到“文革”结束,谢晋到中央专案组寻查被抄走的资料,一直追到西安档案馆的片库,才发现了这本有夏衍亲笔修改和批示的剧本。
夏公给创作人员的关爱,成为他在“文革”中惨遭磨难的“罪状”。1966年底的一个深夜,时年66岁的夏衍被关进了秦城监狱,身心受到极大摧残,还被踢断了一条腿。1973年邓小平复出主持工作,和周恩来总理的共同努力下,陆续释放了300多名被关押的高级干部,1975年,夏衍拄着双拐,回到被抄了不下30次的家中。他闭门读书,与家中两只黄猫一起晒晒太阳。1977年后他到对外文委工作,不久又回电影界主持工作,为新时期中国电影呕心沥血,直到1995年春逝世。
谢晋记不清有多少次走进北京南竹胡同的夏家,与夏公一起抽烟、聊天。夏公话语不多,但他记忆力很好,思路健旺,对问题的看法非常精确。他说的“情理分寸”,被谢晋引为最经典、简洁的创作原理。夏衍复出主持工作后,顶住风言风语,对谢晋的“反思三部曲”做了鲜明的表态,几度转危为安。在夏公病重谢绝探望时,谢晋还被准许进入病房去看他。老人家接着氧气,嘱咐谢晋说:“找一些朋友写剧本,再拍些好电影……”
夏衍一生经历过许多风雨,感受过太多世态炎凉,当他离开这个世界时,他为自己选择的安置方式是安静地把骨灰撒在家乡的江河里。1995年10月31日,夏公家人将他的骨灰带到了杭州,遵照夏公的嘱咐,不惊动电影界任何人。这时,浙江省委一位领导说,大家都知道谢晋与夏公关系很好,又是同乡,还是通知一下谢晋吧。夏衍的女儿沈宁知道父亲与谢晋的深厚友情,于是同意了。那天谢晋正在上海郊区拍戏,接到浙江省委宣传部的电话,立即驱车前往。临行时,他郑重其事地系上一根黑色领带,带了中华烟和一瓶黄酒。一路上,他再三催促驾驶员,“快点快点!为夏公送行,无论如何要赶到!”
终于赶在开船前到了杭州,匆匆忙忙上船。回想夏公伟大而动荡的一生,面对这清净离去的场面,谢晋感慨万千。当另一条船上拍摄新闻纪录片的同志举起机器的时候,他恢复了自己的职业感觉,对摄影师说:“这里镜头不好,背景上是码头,太乱了。再开出去一点,到了能看到钱塘江大桥和六和塔的地方再拍。”
摄制组采纳了谢晋的意见。当夏公的儿女们为老爷子撒骨灰时,谢晋拿出带来的黄酒,打开瓶盖,将酒洒入钱塘江。而后,再拆开中华烟,一支一支轻轻放入江水,喃喃地说:“夏公,抽支烟吧,是你喜欢的中华牌。”
沈宁流着眼泪,说:“谢导,谢谢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