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跟余英时先生传真通了好几封信。平时没事不敢叨扰,遵照他的吩咐,年年出新书一定空邮一本给他,他读了也一定写些感想给我。余先生是信士,对人对书宁可不置一词也不堆垛敷衍,一见书中疑点立时相告,一见惬意之处不忘鼓励:“此非老友谀词,吾兄或当信得过也”,他说。元旦前后,牛津印的《甲申年纪事》出来了,他收到后与张充和通电话,说起我新近所出的书都介绍了她的艺术造诣,充老大感兴趣,余先生嘱我补寄各书给她。 我写启功先生一文提到林贻书精相人术,批溥心畬“仅得中寿而已”,不幸言中。余先生说林贻书老人是余太太淑平大姐的曾外祖,大姐母亲为其长孙女,“兹将近编福州林氏家谱中林公资料两页传上,供兄参考”。世界果如西人所说,真小!林贻书号放庵,1937年谢世,工诗善书,我记得林熙先生写旧王孙那篇遗稿还说,老人当年是恭王府萃锦园常客,溥心畬对他很是敬重,送客总是亲自送到花园门口看他上了洋车才放心。又说老人和溥先生一样,爱吃猪肉,擅长用故乡方法煮猪肉云云。 前几天,余先生快递寄来台湾“中央研究院”伙同联经印行的“院士丛书”版《重寻胡适历程》,以《从<日记>看胡适的一生》压卷,另收他写胡适的几篇大文章。余先生为《胡适日记全集》写的这部巨著去年夏天两岸三地读书界争相捧读,议论最多的是第五节《出使美国》中胡适与Roberta
Lowitz1938年夏季的短短情缘。余先生落笔稳练,只用16页篇幅探出《日记》里的这段幽情,虽无花月之渲染,竟得juicy之神髓,难怪轰动。 我在台湾遍读胡适著述乃至聆听胡适演讲正值胡适沉暮之年,我对胡适的学生苏雪林老师说,胡先生老年神采透着一丝恬淡的沧桑,台下看去越发遮不住他一生的风骨。“你也看出来了?”苏老师两眼泛起湿润的光影。重读余先生这本书,我喜欢的依旧是《内战时期》和《落日余晖》那两节,总觉得余英时淡墨勾出了20世纪中国书生云深雁影的孤寂:薄雨收寒,酒醒天涯,霸业都阑珊,等不到的是暗中偷换西风流年! 近几年,余先生书斋里的一缕清芬早已经从此岸飘到彼岸,大陆上好多朋友都在品赏他的著作,偶尔还好奇问起余英时跟胡适之的交情。余先生为《胡适杨联升往来书札》写的序文《论学谈诗二十年》早说过“我从来没有见过适之先生”。那是一篇非常好看的文章。余先生早年和杨联升在哈佛大学一起讲授中国史,他称杨联升为“莲生师”,而杨联升对胡适又终身以师礼尊之,三代学者幽幽承传了一脉薪火,直到胡、杨辞世,墓草离离,昔时言笑皆成梦影,余先生1998年元月灯下撰写序文,心中想必尽是闻笛之感了! 这样的问学因缘如今最是稀罕,我远远观赏,仿佛隔着袅袅晨雾辨认满园繁花的消息。忽然,余先生寄来的书里掉出一张色彩鲜艳的牡丹留影,背面写着几行贺岁吉语,附笔说:“此帧为淑平所摄后园盛开牡丹花,可作董桥兄‘梦笔生花’图看也”!余先生今年七十有五,著书立说不休不懈,后花园的牡丹年年盛开,深情慰劳,那是张大千画里魏紫姚黄的吉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