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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先生“四大皆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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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5年冬老舍一家摄于重庆北碚

  老舍先生是喜欢书的,喜欢读书,也喜欢买书和藏书。
  
  早在英国的时候,他缩衣节食,省出钱来,买了包括莎士比亚原版全集在内的不少书,竟然长期挨饿,得了胃下垂。
  
  可是,日本军国主义1937年发动的侵略战争让他成了无书的人。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图书全部丧失掉,让他十分伤心,从此不敢再存书。
  
  “七七”事变之后,由于形势紧张,8月13日老舍先生只身由青岛退到济南,两天后,夫人和三个孩子也来到济南,住进齐鲁大学,但书籍、行李和家具全剩在了青岛,遂托挚友想办法日后送到济南。九月初大学开学,但开学没多久即停课,教师和学生几乎走光。等到11月15日,守军主动炸毁黄河铁桥,黄昏时老舍先生提起小箱子赶到车站,经朋友帮忙,由车窗中挤进最后一趟离开济南的火车,落在挤在车箱中撤退的士兵当中,逃到武汉,开始了流亡生活,而家属则留在济南。
  
  家中所存杂志有四大筐之多,由青岛逃出之前,为了减轻累赘,全部卖掉,仅得四十铜板。火炉、小孩的卧车,和老舍先生全份的刀枪剑戟全部扔掉。主要家具和书籍全由铁路上的朋友送到了济南。老舍先生将自己的书籍、字画,全部打了箱,寄存在齐鲁大学图书馆里。
  
  一年之后,夫人和孩子离开了已经沦陷的济南,由娘家嫂子接回北平,家具等大件又全部扔掉。这次最惨重的损失是书籍、字画和书信。书籍和字画仍存在图书馆,后来齐大成了日本人的兵营,连校内地上的青草都被日本军马啃光了。那些书籍、字画最终下落不明,彻底遗失了。书信,其中包括老舍先生和胡絜青先生的早年情书一百余封,被夫人临走时藏在齐大校园内长柏路二号楼下的大洋铁炉子体内,最后也是不知所终。
  
  从此,老舍先生和家人,五条人命之外,一无所有,成了“四大皆空”的人。
  
  1943年,老舍先生的三个孩子已经分别长到十、八、六岁,可以自己行动了,由妈妈胡絜青和一名跟家人一样的女佣陈妈带领,千辛万苦,走了五十多天,徒步横穿河南,逃出了沦陷区,来到大后方重庆和老舍先生团聚。
  
  这时,老舍先生住在重庆郊外北碚镇。据我的回想,当时在老舍先生身旁的确没有发现任何书籍。房中倒是有一架竹制简易书架,可惜,上面空空如也,全然无书。此时,他已下定决心,不再存书,免得日后损失了伤心,书还是由公众图书馆去保存吧。
  
  那时,国立编译馆就位于我们住房的附近。那是一座负责编写全国中小学教材的权威机构,有内部图书室。胡絜青先生来到北培不久,就当了国立编译馆的馆员,分派到通俗读物编研部工作。梁实秋先生当时在该馆供职,王老向先生则是胡先生顶头上司。萧伯青、萧亦五、席征庸等先生都是她的同组同事。虽然北碚在卢作孚、卢子英伯仲二人的倡导和支持下拥有一座很像样子的公共图书馆,但老舍先生从未从那里借阅过书籍。我想,老舍先生大概都是托朋友们替他在编译馆图书室解决借阅,如果有什么书籍要参考的话。
  
  有一个时期,老舍先生借阅了一些英文书来看,白天在写作的空隙之间大声地朗读。大声朗读英文,这本是他的一种习惯,以后也一直维持着。晚上,等到孩子们下了课,两位姓萧的朋友也下了班,吃了晚饭,围坐在院中,由老舍先生宣讲英文小说中的故事,像说书一样,绘声绘色,十分生动,很吸引人。讲累了,便“且听下回分解,明日再讲”。这样的故事会持续了很长时间。这个时候,正是老舍先生创作《四世同堂》第一部的时候。我记得那部英文书的故事是描写战争的,大概是有关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最新的美国小说。我猜想,阅读这些书的本意并非全是消遣,和他正在进行的抗战文学的创作可能间接的有点关系。
  
  老舍先生倡导念书,尤其是外文书,哪怕是完全无关的书;写累了,念一念,换换脑子,是一种休息,偶尔还会有意外的启发,产生新的灵感,一个解决难题的契机说不定就此诞生,总比想不出好词愣想愣憋更好一些,往往有出其不意的奇效。
  
  老舍先生本来是教书匠,在抗战前,在大学教书是要写讲义的。只见他整天坐在图书馆里埋头备课,阅读了大量参考书,做过大量笔记,只在假期才进行小说创作。他的一部《文学概论讲义》,居然引用了一百四十多位古今中外学者、作家的论述、作品和观点。就是后来不教书了,他依然保留了摘记笔记的习惯。
  
  他的笔记有两种,一种是对景物的观察记录,尤其是早期,记的很勤,日积月累,常常成为他日后创作的素材;另一种是读书笔记。
  
  随着年纪的增长,笔记记得越来越少了,但阅读习惯一直保持着,直至晚年。
  
  “四大皆空”的局面一直维持到50年代初。条件改善之后,尤其是有了自己的小院子,老舍先生又开始买书和藏书了,虽然不如以前那么踊跃,多半是只买那些对他的创作有直接参考价值的,譬如记述义和团的历史书。
  
  60年代初新版《鲁迅全集》问世时,老舍先生曾派孩子在第一时间到王府井新华书店去排队,抢购了一套精装本,充当自己的镇宅之宝,并把周恩来总理在1949年第一次文代会时委派诸多大文学家联名写的邀请信藏在《鲁迅全集》的某一卷中,那封信是盛情邀请老舍先生回国的。此举,像这封信自身一样,标志着一个新时期的开始,也为结束“四大皆空”画了一个圆美的句号,仿佛。

选稿:陈群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舒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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