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在《太阳照常升起》中
悬疑片大师希区柯克曾说,电影的功能主要是让观众激动,激动来自影片讲故事的方式,和一组组镜头排列的方式。
写《阳光灿烂的日子》(以下简称《阳光》)剧本时,姜文28岁。他无法摆脱一支“文革”时期的歌曲,骑着自行车也哼,然后闻到6岁时老家唐山马路上的柏油味、乙炔味。他想着那声音,那气味,便能写出许多。后来,他告诉别人:“这电影非得到我能闻到味儿了,我才能拍,才能有自信比谁都拍得好,因为别人闻不着,我能。”
《鬼子来了》之后,姜文拿出他的第三部作品《太阳照常升起》(以下简称《太阳》),他说他全看见了:一双脚,一片白沙地;拖拉机从雾里开来;骆驼驮着女人慢慢走进一片橘黄,然后全部橘黄……他带领总计200多人的一队人马,奔了4个海拔4000米以上的外景地,历时两年多,从70多万尺胶片中选出1/8,色彩绚烂,曝光过度,一如既往地煽情。而关于他调动飞禽、铁甲船,挪移房屋、鹅卵石、红土以及油漆火车的消息,也流传开来。
这是他的重新升起。之前,他主演了5部电影——《寻枪》、《天地英雄》、《绿茶》、《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等,明显带有做客的意味,用他的话说:“上别人家参加了一个大party。”《太阳》才是他的孩子,他攒了6年的激情、想法、手法轰隆隆来了。编剧说他糟践东西,把8个故事的料搁一部电影里了。穿着汗衫大裤衩,光着脚板,盘腿坐在椅子上,姜文笑自己:“是太热情了,上菜太多。阿城看《鬼子》时就跟我说,您这顿饭,从头到尾全是羊肉羊腿,给碗粥喝成吗?”
他说他完全可以花四成力气拍一个毫无争议的、圆满的电影,但那不来劲,他宁愿冒险。他不掩饰,不谦虚,不低调,出征威尼斯前摆下宴席,还有传说中的获奖感言。
“如果字典里收了性情中人这个词,把姜文搁解释里就对了。”洪晃热切地为这位“其实不太熟”的朋友说话,“他不是那种为了‘满足我自己’拍电影的。他整天在那儿琢磨,不是琢磨市场,是琢磨怎么让观众爱看、容易看。煽情,逗你哭逗你笑,往你心里、灵魂里走,他真是在跟观众调情。姜文也讲人的spirit(精神),但热爱的不是主义、观念,他抗拒学究化和概念化。姜文是热气腾腾的,他把自己整个儿扔里头了。”
表现人力所不能及
剧作家过士行看了《太阳》说震撼,他觉得姜文在进步。“《阳光》是自传性的关于青春的回忆,没什么新手法,但拍得有激情,不俗。《鬼子》开始关照人性了,是国内战争片里站得比较高的。《太阳》是一个创造性的梦,走得更远。他对人的了解、对生活的理解在加深。以前他表现人的力量,现在,他表现人力所不能及的、冥冥之中的力量,不是纯宿命的、但又异常强大的那股力量。”
小范围试映时,没看懂的人问周韵,片子要说啥?周韵说: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回头问姜文,姜说,所有的必然都是偶然。
姜文的朋友王述平讲解了这“人力所不能及的偶然及必然”:“前三个故事,主人公都碰到问题,疯妈丢了双鞋,黄秋生有摸人屁股嫌疑,房祖名跟有夫之妇偷情,都危及性命,但问题解决的那一刻,他们却死了:疯妈病好了,却跳河了;黄秋生洗清了,却上吊了;房祖名已得到姜文谅解,也找到了天鹅绒,却因为一句‘你老婆的肚子根本不像天鹅绒’挨了姜文的枪子儿。也就是说,最初那些问题都不是导致他们死亡的原因。人生常常就是这样的。”他说《太阳》滋味比较多,它在曲折含蓄中藏着勾连的快乐,耐琢磨。
在王述平看来,姜文在他3部片子里的视角是个递进关系:《阳光》时,人在下面;《鬼子》是平行;到《太阳》,人在高处俯瞰。“我认识他时他30岁,现在40多了,他的人缓和了不少,慢慢成熟稳健起来,看人看世界的方法和角度也不一样了。”
台湾影评人焦雄屏说:“这部电影有非常多解密的快感,一旦找到关键,就觉得非常清晰和令人震惊。”
9月14日凌晨,看完《太阳》的焦晃和几个朋友来到姜文下榻的宾馆。焦晃说:“这部片子呈现了非凡的想象力。这是一部讲人在那个年代、那个环境下盲动、失态、紊乱的电影,我说得对不对?”姜文说:“对,我就要讲人的失态。”焦晃又说,“但是这个环境你得有所交待,否则外国评委怎么看得懂?”上海社科院退休教授杨伟民说:“我非常喜欢这部片子!它在浓缩地、不着痕迹地讲述我们这个社会那些年的无序、失范和人的失态。”当他动用“中国的大师片”这样重量级的语汇时,姜文眨眨眼睛,略带羞涩。
百分之二百投入
在《鬼子》中饰演那个用“大爷过年好”骂人的日本演员香川照之刚进组很不适应:“姜文的随意性要超过霍建起一百倍,他的电影好像永远也拍不完,你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要什么。”后被姜对演员的调度和戛纳电影节上观众的大笑折服,称他“伟大的导演”。
在日本演员中井贵一(与姜文合作过《天地英雄》)眼中,姜文“不是导演却爱下命令,也许是我听不懂中文的缘故,不知他究竟是冷静还是自以为是,对人总是一派长官对待下属的感觉。姜文完全沉浸在自我满足的世界中。”
过士行说,姜文是个完美主义者,他要极致,所以翻来覆去地试、辨别,就像在商场买东西的主妇,挑挑拣拣。过士行认为,中国电影的失败不在技术,在于缺乏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而这种精神力量,是需要用艺术家的操守来孵化、培育的。“中国人太实际,但艺术家不能让世俗拖着往下拽。电影局的存在是针对所有人的,关键是你内心的自由度有多大,你是去艺术地表达,还是政治地表达。我喜欢他,他是个努力型的天才。他对电影有一种本质上的迷恋。”
《太阳》的摄影师赵非是张艺谋的同班同学,曾做过伍迪·艾伦的摄影。他说:“伍迪·艾伦特别挑剔,我觉得姜文和他有一拼。拍这部电影,我觉得干了一件特别值当的事儿。”
李海滨在《阳光》时做姜文的副导演,后来合作《鬼子》、《太阳》。“姜文的组跟别人的不太一样,剧组每个人全身心投入,跟着整个戏的情绪往前走。我觉得很荣幸,这些年跟着姜文学了不少东西,技术倒在其次,最有用的一点是他对电影那种巨热爱,这在中国导演中是比较少见的。每件事都不容易,别人投100%的精力,他是200%,极专注、极认真,简直疯狂。”
“为什么要以自我为中心呢?”
重读姜文几年前的答记者问,滋味也比较多。他的霸气、不合作、不合情理,让许多记者怵他,他似乎是中国第一个公开提出“记者智商”问题的腕儿。今天他说,“那是我怵他们。”
跟他较近的人看到另外的侧面。“你喜欢他吗?”“非常。”李海滨说,“生活中他像个大男孩,简单,平时不社交,喜欢在家看看书、听听音乐。因为他还要当演员,所以我常拉着他去打网球,做做运动。”
“他是有人格魅力的。一般大人物、艺术家都挺闷的,心事重重,你说错半点话,都会惴惴不安。他不是,他到哪儿一坐下,开吃开笑。他是演员出身,眨个眼睛,捋捋小头发,笑一笑,都是戏。”洪晃说。
“他对喜欢的人都挺好,对不喜欢的则挑剔,讲话也很冲,一般人不也都这样吗?”人们依稀记得刘晓庆落难时,姜文做了点什么。述平说:“他是个重情分的人,仗义。都不在一起了,他完全可以不过问的。”洪晃则干脆利落地说:“他就是个有肩膀的男人。”
当凤凰卫视主持人窦文涛跟他提“中年危机”,他说:“那是夸大自己那点感觉,要个孩子,什么危机都没了。我得照顾父母、孩子、朋友,没空危机。”窦文涛貌似吃惊:“我怎么一直觉得你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呢?”轮到姜文吃惊了:“人为什么要以自我为中心呢?”
有人提及姜文喜欢的导演马丁·斯科塞斯,姜文却说:“我真正学电影是在谢晋导演《芙蓉镇》的组里。”头发半白的谢晋正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我要是宣传部领导,我就让姜文去拍八荣八耻。他一定能让老百姓明白,什么叫荣,什么叫耻。”洪晃说。
今天的牌局和观众
一项上世纪90年代的调查表明,在年轻人喜爱的10部电影中,《阳光》高居榜首。但是在姜文停拍的6年内,中国电影已与资本全面拥抱,每一个稍具野心的电影牌局下面,埋的都是全球化的底牌。看《变形金刚》、好莱坞大片长大的80后、90后们,还要听一个60年代生人在“那个年代”关于柏油、乙炔味、有机玻璃纽扣和白衬衫下面隐约女体的回忆吗?
姜文肯定地说:“绝对没问题。”跟着他不怕折腾,即使不拿钱也肯干的电影人中,就有一批80后。他延伸的思考是:“这些年慢慢发现,不管哪种社会形态人都拧巴,中国的问题大家都看得见,你到西方去发现那儿也不对,去中东,也觉得有问题,好像各种招对人都不起作用。”
洪晃激动地发表见解:“是的,现代是多元化、全球化了,80年代讲精神、思想,现在讲商业、利益,所以看见有人还拿激情说事反而不习惯。但我告诉你,那种遥远年代的真情拿到今天不过时,它就是我们最缺的。”
姜文没有拿到金狮,他表现得输得起。他飞来飞去,忙忙碌碌,连着几天只睡两三个钟头,笑呵呵的。但接近他的有些人说,他是在意的,往心里去的。
姜文的母亲打电话给儿子说,她喜欢听《太阳》里头的枪声,痛快。周韵靠在放映厅角落里,看着银幕上自己演的疯妈光着脚在土石路上跑。记者问她:“疼吗?”黑暗中,她点点头,眼睛闪闪发亮,脸上有笑。
姜文已上中学的女儿姜一朗看了6遍《太阳》,跟同学讲:“你们不能只看片花,得看那长的。”儿子姜马虎1岁不到已出镜,在鲜花丛中嘹亮地啼哭,已经哭到威尼斯,也许哭向奥斯卡。姜文于是很欣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