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施春轩和他的施家班
一些上了年纪的沪剧老演员喜欢说,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申曲舞台是筱文滨和施春轩的天下,这句话有一定道理。无论演唱才华、艺术造诣,还是经营能力,这两位申曲名家在当时都可谓势均力敌,棋鼓相当。而施春轩出生于梨园世家,家学渊源的优势又是筱文滨不具有的。更难得的是施春轩曾经以惊人的魄力,带着一支人马,接连北上巡演,勇闯天津北平,扩大了剧种的影响,嬴得“文化申曲”的赞誉。因此谈那段历史,不宜以偏代全,只讲筱文滨,不提施春轩,尤其施春轩三上天津这件事更值得好好记一笔。
学艺道路不平坦
施春轩生于1901年,比筱文滨大三岁。祖父是开羊肉面馆的,生了梅亭、兰亭、竹亭和菊亭四个儿子。除最小的儿子从商外,其余三个都成了本滩艺人。施春轩的大伯很早去世,他是跟着二伯施兰亭和父亲施竹亭学唱本滩的。在学艺前施春轩读过两年私塾,后因家贫辍学,十六岁进日商办的工厂打工,他体弱不能干重活,被厂方除名,只得随父亲到他二伯学生王筱新带的本滩班子学戏。
他的学艺之路并不顺畅,由于胆子小,一直不肯上台,甚至连只有几句台词的配角也不敢一试。有一次演《借妻堂断》,要他扮个差役,县官已经上场,他却还躲在后台,师兄王筱新见此情景,硬把他推上了台。但他仍还是背着身子,不敢面对观众。为此他遭到父亲怒斥。幸亏二伯从中劝解,才免受责罚。这以后伯父施兰亭亲自执教,这位人称兰伯伯、桃李满天下的著名艺人循循善诱,并不急于让侄子上台演出,而是先开了一张戏单,要他照着用心看别人怎么演,再在台下一个个试着练,还要他自己捉摸,如果我上去准备怎么演,鼓励他有所发挥。这一教学方法果然行之有效,经过一段时间的学练,施春轩逐渐掌握了本滩一些重要剧目的表演技巧,开始树立起信心,产生了演戏的欲望。不久班社再次上演《借妻堂断》,恰巧演县官的演员有事,临时要他上台顶替这个角色。这一次他可露了脸,不仅演得生动顺畅,而且因为他插用了几句扬州方言,赢得了观众热烈的掌声。后台的一些演员对施春轩上回出洋相记忆犹新,如今都感到十分惊讶,从此对他刮目相看。
好事多磨,正当施春轩刚刚崭露头角之时,却遭到一场飞来横祸,突然生病咯血,被迫离开舞台。养病半年后,他和十六岁的妹妹施春娥一起去宁波新世界献艺,由于唱演俱佳,声誉雀起。1926年重返由王筱新和二伯施兰亭带班的新兰社时,演出广告上已把他的名字用很大的字体写得十分醒目。
施家班和施派艺术的走红
1927年施春轩和风头正健的申曲女艺人尤文英结婚,尤文英婚后改名施文韵,两人组建春韵社。他们请父亲施竹亭领衔,成员除妹妹施春娥外,还邀请夏福麟、张冬声等名角加盟,阵容整齐,首演于虹口新市场游戏场,深受观众欢迎,很快就打开了局面。施春轩艺事日进,影响越来越大,1929年在先施乐园演出时,他把春韵社改名为施家班,自任班主,这个表演团体成为当时对观众最具号召力的著名申曲班社之一。
施春轩身处游艺场,面对诸多剧种的艺术竞争,深深感到原封不动地演老滩簧戏已不能满足观众的要求,立志进行改革,很早就打出了“改良申曲”的旗号;成立施家班时,又称呼自己演的戏为“东方歌剧”。他演的戏确实与众不同,老滩簧剧目被赋予连台本戏的新形式,而且采用幕表制的方法,给艺人充分发挥即兴创造的空间。所谓幕表制,就是把戏的内容按场次写在纸上,张贴于后台,演员各自据此表演,共同演绎一台大戏。一个《新庵堂相会》,他铺排翻新,在大世界整整演了八个夜场。戏中台词也作了较大改动。原来陈宰廷出场唱的“苏州府该管昆山城”,他却唱为“松江该管上海城”,还加了一句“老西门桥堍住登身”,观众自然反响热烈。施春轩还以同样的方式,把人们熟悉的很多长篇评弹搬上申曲舞台。他经常演出的有《珍珠塔》、《杨乃武》、《描金凤》、《双珠凤》、《玉蜻蜓》、《白罗山》、《顾鼎臣》、《落金扇》和《秦雪梅》等,观众把这类剧目称为弹词戏。在施春轩的倡导下,弹词戏逐渐走红申曲舞台,各家班社争相竞演,一时蔚然成风。
在长期的演出实践中,施春轩逐渐创立了自己风格独特、个性鲜明的艺术流派,人们称为施派。他的施派唱腔源于伯父施兰亭,又根据自身条件有很大发展。演唱讲究字正腔圆、刚柔相济、节奏明快;白工注重抑扬顿挫,字字清晰,声声入耳。相比以糯见长的文派唱腔,施派唱腔似乎更强调清脆爽朗。很多观众喜爱施派唱腔,认为听施春轩的唱象吃檀香橄榄,刮辣松脆,越吃越有味道。
更难得的是施春轩戏路宽广,不仅小生、老生演来出色,丑角戏的功夫也很深,演苦戏催人泪下,演喜剧又让观众笑痛肚皮,一直被同行誉为全才。他善于揭示不同阶层人物的不同个性,陆雅臣赌输回家的戏,历来的演法都是在这个人物腰里束一根草绳,以显示他的穷愁潦倒。施春轩表演时却从来不束草绳,他说陆雅臣是大户人家出身,再穷也不肯丢这个面子。戏里原来有句唱,“稻柴园里簌生能”,意思是陆雅臣在稻草窝中躺了一夜。施春轩认为有损人物,弃之不用,改唱“那旁来了陆雅臣”,同时摆出一付傲慢架势,让人看到破长衫里陆大少爷昔日的气派。接着他以在妻子面前的气指颐使,把这个色厉内荏的败家子的形象刻画得逼真鲜活,惟妙惟肖。
三次北上巡演扬名天津北平
施春轩不仅演技精湛,经营演出也有一手。他带领的的施家班越办越兴旺,影响越来越大,尤其他三次北上巡演,扬名天津北平,在艺坛内外一时传为佳话。
沪剧是上海特有的地方戏,由于方言的关系,演出范围很少超越长江三角洲一带。开本滩北上先河的是施春轩的伯父施兰亭,1918年已届不惑之年的这位前辈艺人率先带班远征天津,获得成功。那时施春轩年纪尚轻,学艺刚开始,未能参与其事。三年后他曾随师兄丁少兰去天津演唱,这一次影响虽好,但上座平平。1930年初冬天津劝业场来人盛情邀请上海正演得红火的施家班北上。施春轩对此曾有过犹豫,后来考虑这些年来去北方的南方人日益增多,他们一定很想看看家乡戏。至于上座盛衰,还得靠演出好戏来争取观众。他反复思考,决定带一支阵容强大的人马去闯北方码头。谁知施家班刚踏上天津,就遭到干扰,每场演出,当局都派军警占席监视。原来他们生怕南来班社在演唱中议论北方时政,又担心南方戏夹带淫猥情节台词。几场演出看了,觉得施家班演的申曲非常正宗,唱词白口都很文雅,也就放心了,再没有派人来干预。
劝业场地处天津最繁华的区域,是个拥有十来个演出场地的大型游乐场。那里平时演的都是京剧、绑子、蹦蹦戏、山东快书、京韵大鼓和相声等一类比较粗犷豪放的北方戏曲曲艺。施家班演的申曲委婉细腻,风格完全不同。不仅南方人爱看,北方人也被吸引。再加上施家班演员的表演精彩纷呈,演出反响非常热烈。劝业场的老板十分高兴,有心帮衬,特地请当地各家游乐场和戏院的同行们来看戏。那天演的是《秦雪梅吊孝》,施春轩扮演男主角商琳,戏里在发现丫头爱玉冒名与自己同宿一床时,他大发雷霆。当父母讲明此系爱玉为救你病的真相后,他的表演真切动人,先是激动得两眼发楞,讲不出话来;接着热泪夺眶而出,浑身颤抖,双膝跪地;最后吐出一句,“我害了你了!”这样真实细腻的表演在当时戏曲舞台上是恨少有的,连同台演出的演员也被他感动得掉眼泪。看到这里观众掌声四起,叫好连连。劝业场老板请来的客人都是内行,他们虽然听不大懂上海话,但对施春轩的演技都赞不绝口。这以后相邀施家班演出的络绎不绝,观众自发地向施家班赠送了写着“文化申曲”的锦旗。连北平的戏院闻讯也派人来邀请,促成了施家班的北平之行。
施家班在平津的演出影响很大,一些大户人家均以请施家班申曲堂会为荣。一次施春轩夫妇应邀去下野军阀张宗昌府上唱堂会。突然进来一队持枪卫兵,演员都惊呆了,不知出了什么事。这时一位英气勃勃的青年军官步入大厅,和大家略打招呼,便就席听唱,他就是被人们称为少帅的张学良将军。张学良对施春轩、施文韵的演唱十分欣赏,不住点头,说江南雅韵,果然名不虚传。他还表示要到上海看施家班的演出,可惜时势变幻,少帅的这一心愿久久未能实现。
施家班这次巡演大获成功载誉而归,施春轩的第三次北上也相当风光。1934年10月先由他父亲施竹亭带着施家班的小队伍去天津。到年底戏院贴出预告,将特邀上海申曲名家施春轩、施文韵来津献演《杨乃武》、《陆雅臣》。海报一出,对施春轩夫妇的精彩表演记忆犹新的当地观众奔走相告,十天二十场的戏票很快就争售一空。京剧名丑马富禄听人说施春轩把丑角戏演绝了,将信将疑,特地赶来看他演的《卖妹成亲》。见施春轩扮演的阿牛三出场时,头戴草帽,一手拿扇,一手夹把纸伞。天气热打开扇子居然只有扇骨,没有扇面,他却还在那里扇个不停;一会天下雨了,他急忙摘下头上草帽,草帽却被胳臂穿过摔到肩上,原来新草帽是没有顶的;再张开伞,也是只有半边好的破伞。观众笑得合不拢嘴,他在台上却若无其事,一本正经地照演不误。马富禄看了心悦诚服,到后台对施春轩伸出大拇指,连连称绝,两人从此成了好友。这次演出期间,施春轩和北方戏剧界人士有不少交往。马连良、张君秋合作画了一幅兰花扇面相赠,马连良还在扇面上题了《林冲夜奔》中的诗句。
施春轩以后再也没有北上,他把主要精力放在大世界的演出上,当时曾出现文月社、施家班、新雅社和子云社等申曲四大班社同场竞演的红火景象。不久文月社和施家班先后改名文滨剧团和施家剧团,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沪剧舞台又形成筱文滨和施春轩双峰对峙、长期竞争的局面,对沪剧艺术的创新和发展起了重要的促进作用。更难得的是他们在台上竞争,台下却从未恶言相侵,互相拆台,还多次举行联合演出,最后甚至义结金兰,成为好兄弟,。施春轩创办的施家剧团解放后改制成了长江沪剧团,老先生从事教学,提携后进,培养了不少学生,直到1971年因病去世。人们至今仍深深怀念这位曾为沪剧发展作出过卓越贡献的著名申曲表演艺术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