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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芳与周信芳

  1894年7月,日本悍然侵犯中国海疆,炮击中国战舰,发动了甲午海战。在甲午海战的隆隆炮声中,在中国北方的北京,南方的淮阴,两个婴儿相继出生了,一个叫梅兰芳,一个叫周信芳。梅兰芳和周信芳同庚,梅兰芳生于1894年10月22日,周信芳生于1895年1月14日,那是清光绪二十年,旧历甲午年。这是一个动乱的年代,正值中国人民苦难深重的时刻。正如周信芳后来所说:“我就是在这个可诅咒的时代里诞生的。”

  梨园子弟,一北一南

  梅兰芳和周信芳不仅同庚,而且都出生于梨园家庭,出生于京剧日趋成熟并走向兴盛的历史时刻,这对他们日后吃“戏饭”,营造了极为有利的环境。

  梅兰芳出生于北京一个梨园世家。他的祖父是“同光十三绝”之一的梅巧玲。梅巧玲祖籍江苏泰州,先祖是开雕花木刻小铺的。幼年因水灾随母流落江南,十一岁入苏州福盛班学艺,先跟杨三喜习昆曲,后跟罗巧福学皮黄。他天资聪颖,学艺认真,不久成为四喜班中主要旦角演员,并移居北京。他戏路很宽,昆乱不挡,青衣花旦兼擅,扮相丰艳秀美,演技唱做俱佳。他是同光年间成名最早、声誉最隆的京剧旦角演员,同时又是一位京剧旦角改革的先驱者。他为人正直,办事公道,掌管四喜班多年,管理井然,其德其艺为同行所重。曾为内廷供奉,深得慈禧赞赏。

  梅兰芳的外祖父杨隆寿是京剧武生名角,与俞菊笙、姚增禄齐名,他先后在四喜班、三庆班,有“活武松”、“活石秀”的称誉。他还创办了小荣椿科班,培养了杨小楼、程继仙等名伶。

  梅兰芳的伯父梅雨田是著名京剧琴师,他长期为谭鑫培操琴,当时他与鼓师李奎林被誉为谭之左辅右弼,谭、梅、李合作人称“三绝”。梅雨田还能吹笛和司鼓,被誉为“六场通透”的能手,曾为内廷供奉。

  梅兰芳的父亲梅竹芬也是一位京剧演员,他先学老生,又改小生,最后选择了唱青衣花旦。他为人忠厚老实,学戏认真刻苦,父亲梅巧玲的戏如《雁门关》、《德政坊》、《富贵全》等他都会唱,而且身材、相貌酷似巧玲。梅竹芬娶杨隆寿的女儿杨长玉为妻,她就是梅兰芳的母亲。

  梅兰芳出生时梅宅坐落于北京正阳门外李铁拐斜街。这一带戏园子极为集中,成为艺人们首选的居处,和春班曾把这里作为总寓,梅巧玲、李玉祥、韩宝芬等名伶都住在这里。梅兰芳的出生,给这个梨园世家带来了欢欣和喜气,他们给他取名澜,字畹华,乳名则叫他群子。

  周信芳出生在中国的南方江苏淮阴南门东虹桥头毗庐庵边的一间小屋里。

  周信芳祖籍是浙江宁波的慈城,慈城旧称慈溪,故而以前一直说周信芳是慈溪人。慈城是一座千年古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山清水秀,是个人文荟萃之地。周信芳祖上原是官宦之家,周信芳的先祖静庵公在明代当过江西道监察御史;其玄孙南溪公在福建、河南当过知县;南溪公之子亦溪当过太学官。由于他们为官清廉,重视教化,老百姓称他们一族为“周御史房”。周亦溪也就是周信芳的曾祖父。后来周家家道中落,周信芳的伯父以“丁忧”去职,结束了周家官宦的历史。

  周信芳的父亲周慰堂并没有继续走读书做官这条终南捷径,而是在县城一片布店里当了一名学徒。当时慈城已是繁华的水陆码头,京剧戏班常来此间演出。周慰堂常去看戏,从新奇到爱好,从爱好到迷恋,不久便成了一名京戏迷。斗转星移,周慰堂二十岁了,学徒满师,当了布店的正式伙计。那时春仙班来慈城演出,戏班里有位名叫许桂仙的青衣,原是本城秀才许穆卿的堂妹,她自幼去安徽学艺,先学徽调,后改唱京戏,她嗓子好,扮相又好,是春仙班的台柱。一天周慰堂去看春仙班的演出,迷恋上了许桂仙。从此天天晚上去看戏,自己也学着唱。日子一久,他与戏班里的人也混熟了。后来他就在戏班里义务帮忙,从杂差到剧务都干。再往后索性上台客串,先是跑跑龙套,扮个宫女什么的,有一次春仙班上演《御果园》,许桂仙突然生病,不能上台,临场缺一个夫人,班主就来请周慰堂临时顶个缺,周盛情难却,再说救场如救火,他就答应了。谁知周上台演出,竟一鸣而惊四座。于是周慰堂干脆“下海”入了戏班。就在春仙班转到附近县城去演出的时候,周慰堂跟着一块儿走了。不久,他在这个戏班里当了“二路旦”,取艺名叫“金琴仙”,并且跟许桂仙结了婚。

  周慰堂不辞而别,下海唱戏,在周氏宗族中引起很大的震惊。在封建社会里,“戏子”的地位与娼妓相仿,而今这个仕宦之家的后代居然操此贱业,岂能容得。族长随即召集会议,宣布把周慰堂及其后代逐出祠堂。可是周慰堂并不屈服,他依然跟随春仙班在浙江、江苏一带演出,过着漂泊江湖的卖艺生涯。

  1895年冬天,春仙班来到苏北重镇淮阴,淮阴旧称清江浦,地处淮河下游,京杭大运河穿境而过,是苏北地区热闹繁华的商业中心和农产品集散地,也是一个戏码头。许桂仙在东虹桥头毗庐庵边的一间小屋里生下了周信芳。当时虽然周慰堂己被族人公议逐出祠堂,但他还是按照族中的辈分排行给儿子取名信芳。

  喜连成同科搭班

  梅兰芳和周信芳学戏的时候,京剧已经进入了成熟阶段,剧种特色及艺术风格己非常鲜明。京剧的剧目已经形成自己的体系,京剧的音乐和表演艺术也已趋成熟。

  京剧是一种综合艺术,技艺的难度极高,所以学戏是非常艰苦的。旧时代学戏最初的方式是师傅带徒弟,称为拜师学艺或手把徒弟,到明代才有科班的记载。科班是比手把徒弟规模稍大的戏曲教育机构,相比来说,它教戏比较专门,有各种行当的师资力量,学戏的步骤也比较规范一些。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在北京成立了一个最大的科班——喜连成科班。科班一般学戏七年到十年,每个学生要求学会三十余出戏。学生不管三九严寒或是三伏酷暑,都要起早摸黑地艰苦学戏和练功,有的科班学生学不好还要被责打,所以旧时有把学戏称为“七年大狱”、“十年大狱”的说法。

  梅兰芳和周信芳的学戏过程有相同处,也有不同处。相同之处,他们二人幼年都曾入私塾,都拜师学艺,稍后又都边学戏边演出,以童伶登台而崭露头角。不同之处是梅兰芳身处京剧之都,祖父、伯父又都是京剧界的名流,他学戏条件相对较好,而且传承的是正宗的京派,他以童伶登台也都是在北京的舞台上;周信芳却身居江湖小戏班,虽然拜的师傅也是京派的名伶,但他学的比较杂,既有京派,又受王鸿寿南派的深刻影响,而且他较多在南方集镇码头上漂泊卖艺。然而此时梅周二人都面临着一个问题:如何深造?

  那时梅兰芳学戏己有几年,并开始登台小有名气,他很想搭一个既能系统学戏又能登台演出的班社,喜连成科班是个理想的去处。喜连成的社长叶春善是梅兰芳的外祖父杨隆寿的徒弟,他搭班喜连成是顶理成章的事情。历史的巧合有时十分奇妙,这时南方的周信芳也负笈北上了,这一点显示了周慰堂在培养儿子成材方面的战略眼光。他认为儿子是唱戏的料子,应该把他送到京剧的中心北京去深造。周信芳临行时,周慰堂谆谆嘱咐他,到北京后要多看、多学,不仅要听从老师的训教,在后台即使是跑龙套的指出你的错误,你也要垂手站立,恭敬聆听,因为他们虽然站在主角两边,但是当中的好角儿,比你见识多。千万要谦虚,一字便为师,牢牢谨记!周慰堂这一席话影响了周信芳一辈子。周信芳到北京后也进了喜连成科班。

  喜连成科班曾被誉为全国第一大科班。喜连成科班只收男生,随到随考,入科年龄一般为六岁至十一岁,坐科年限为七年。喜连成共办七科,学生以“喜、连、富、盛、世、元、韵”排名,共培养学生近七百名。喜连成除了本社学生以外,另聘社外稍有名声的童伶搭班学艺。其居住膳食不同于本社学生,并付给包银。梅兰芳和周信芳就是属于搭班学艺的。

  梅兰芳1907年正式搭喜连成班。周信芳则于1908年搭入该班。喜连成科班以造就京剧人才为宗旨,训育学生极其严格、规范。梅兰芳和周信芳在喜连成科班,生活紧张而又艰苦。科班规定,每天清晨起床吊嗓、练功,上午教授文戏,晚上教授昆曲。下午是到剧唱演日场,午后十二时半就开锣演戏了。凡是没有戏的,留在班里继续练功;有戏的,就穿着袍子马褂上戏馆。到了戏馆,各人按戏码扮戏。

  科班演戏是实习性质的,不采用角儿制,以戏为主。每天日场的戏码一般在十出以上。那时喜连成班固定在前门外的广和楼演出,参加演出的大部分是喜字辈的学生,如雷喜福、张喜虹、王喜禄等,再就是搭班学艺的梅兰芳、周信芳、林树森、贯大元、姚佩兰等。

  梅兰芳与周信芳各自演了许多戏目,而他们的合作演出更令人瞩目。两人当时都是十三岁,又都是搭班学员,特别亲密。他们首次合作的剧目是《九更天》,这是一出奇冤戏,周信芳饰马义,梅兰芳饰马女,一个悲愤,一个凄厉,演得如泣如诉,催人泪下。接着他们又合演了《战蒲关》,这是全场的压轴戏,梅兰芳饰徐艳贞,周信芳饰刘忠,两人表演细腻逼真,唱腔委婉动听,许多观众禁不住为这两位童伶的精湛表演喝彩叫好。

  1908年11月14日、15日,光绪帝和慈禧太后相继去世,规定“国丧”期间,各戏班不得演出。梅兰芳和周信芳暂时离开了喜连成科班。梅兰芳回家继续学戏。“国丧”期过后,戏班恢复演出,梅兰芳继续搭班喜连成,除了自己演戏以外,还观摩了由上海来京的王钟声演出的改良话剧《爱国血》、《禽海石》、《血手印》等,受到了新的启迪。梅兰芳在喜连成前后共有三年时间。周信芳离开喜连成之后,则去天津搭班演出,并开始了他的北国之旅。

  梅兰芳和周信芳在喜连成同科并首次合作,这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事件。20世纪50年代初,梅兰芳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回忆道:“我在喜连成搭班的时候,经常跟我的幼年伙伴合演。搭班的如麒麟童、小益芳、贯大元、小穆飞都是很受观众欢迎的。麒麟童是周信芳的艺名,我们年龄相同,都是属马的。在喜连成的性质也相同,都是搭班学习,所以非常亲密。……他那时就以衰派老生戏见长。从喜连成搭班起,直到最近,还常常同台合演的只有他一人了”。

  黎明之前

  抗战胜利之后,国民党一方面发动内战,妄图“剿灭”共产党和革命力量,另一方面在国民党统治的地区加紧政治控制,迫害进步人士。1946年5月,上海警察局训令,实行“特种职业登记”,即“艺员登记”。他们把戏剧编导和演员列在妓女、舞女一道,发卡登记管理,并通过媒体扬言“艺员登记势在必行,话剧演员亦不例外”,“连梅(兰芳)博士也不能例外”。此举立即引起上海广大戏剧工作者的极大愤慨。周信芳与众艺友去请教田汉。田汉说:“艺员登记是一种不能忍受的侮辱,中国的传统观念一向不把搞戏剧的当作艺术家,而是‘王八戏子吹鼓手’,这观念现在决不应该存在。”他说:“只有文艺与戏剧才是代表国家的。郭沫若先生到苏联回来说,苏联人士只知道鲁迅与梅兰芳,而根本不知道谁是警察局长。在这一点上,我希望剧艺界同人不要妄自菲薄,剧艺运动甚有其地位的,是有人会认识它的价值的。”周信芳在会上列举了上海爱国艺人潘月樵、夏月珊等率领同人参加辛亥革命,抗战时期各剧种艺人艰苦斗争的事实,严正指出:“艺员登记”是对广大艺人的人格侮辱,必须坚决拒绝。他激动地说:“我们要不惜牺牲职业去争取拒绝登记的成功。”伶界联合会与游艺协会等举行联席会议,决定拒绝登记。为了壮大声势,由周信芳、田汉、董天民联合邀请电影界、话剧界人士一起参加。5月11日,上海剧艺界成立了拒绝“艺员登记”委员会。剧艺界的反抗行动得到了新闻界和舆论的同情与支持。梅兰芳对这次反对艺员登记的活动也是持支持态度的,他还参加了部分活动。反动当局起先非常嚣张,警察局长宣铁吾亲自坐镇,但在广大艺人的斗争和舆论压力下,当局不得不收回成命,改称剧团必须先向社会局申请、登记,不再有艺员单独登记和侮辱艺员人格的条文。

  1946年全国人民掀起了反内战争自由的浪潮。当年6月23日,上海人民组织了呼吁和平入京请愿团赴南京请愿,并在上海举行反内战游行示威。请愿团到达南京下关时遭到国民党特务的暴力殴打。上海八个文化团体致电慰问,叶圣陶、郑振锋、夏衍等提出抗议。6月29日,周信芳和茅盾、史东山、骆宾基等人在《文汇报》发表文章,斥责国民党特务的暴行。文化界发起“反对内战争取自由宣言”的签名运动,艺友座谈会征求平剧界人士签名,周信芳不顾反动派的威胁,毅然在黄金大戏院经理室签上自己的名字,他正气凛然地说:“我是准备带着铺盖去坐牢的!”

  1946年9月20日,周信芳在黄金大戏院后台,正在化装准备演出,京剧界的中共地下党员吕君樵突然来访,他将一张请柬郑重地交给周信芳,周信芳接过来一看,只见请柬的落款写着“周恩来”三字。周信芳非常激动,但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在此之前周恩来曾派张颖同志来看望过他,并转达了周恩来的问候。第二天,周信芳按照吕君樵的嘱咐,为安全起见,不坐汽车,步行到思南路一0七号周公馆,这里是中共代表团上海办事处的所在地。周信芳刚走进门,周恩来就迎了上来,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你看对面就是国民党特务,今天你要是坐车,目标就大了。你看,复兴路口就有特务的车,跟踪起来很容易”。这一天,周恩来在这里召开各界人士座谈会,在会上作了形势报告,揭露了美蒋的内战阴谋,鼓励与会者在艰苦的环境中坚持斗争。为了争取胜利的明天,一定要留在上海,坚持和平民主,坚持进步文化工作。会后,周恩来还特地把周信芳等几人留下,在一楼会客室请他们吃饭。席间,周恩来与周信芳作了更为深入的交谈。周恩来的话深深打动了周信芳。抗战胜利后,周信芳目睹国民党治国无方,民主无望,曾一度对前途悲观,打算出走香港。听了周恩来的报告后,打消了这一想法,决心留在上海,继续从事进步文化工作。这是周信芳第一次见到周恩来。

  周恩来也很关心梅兰芳,经常让他的堂弟周翕园去看望梅先生,同他谈论国家大事。稍晚一些时间,梅兰芳也有幸见到了周恩来。周恩来非常热情而诚恳,他对梅兰芳说:“希望你不要随国民党撤退而离开上海,希望你留下来,我们欢迎你。”梅兰芳深表同意。其实,梅兰芳与周恩来早在1919年就见过面,那时南开校庆,学生排演了一个话剧《一元钱》,周恩来在戏中扮演一个女子。后来北京文艺界邀请他们到北京演出,梅兰芳也去观看了此剧,并参加了他们召开的座谈会。

  1947年2月14日,第四届戏剧节在上海天瞻舞台举行观摩公演,大轴戏是梅兰芳、周信芳合演的京剧《打渔杀家》。中共代表团驻沪办事处的董必武和上海戏剧界知名人士出席观看。在黎明前的黑暗时刻,梅、周合演《打渔杀家》出于田汉的精心策划,不仅显示了戏剧界的团结,而且表达了广大民众誓与一切恶势力斗争到底的决心。

  1947年3月13日,梅兰芳和周信芳参加了上海文艺界人士祝贺田汉五十寿辰的活动。这次活动由上海左翼戏剧家于伶、陈白尘等发起,参加者五百余人,除梅、周外,还有沈钧儒、柳亚子、罗隆基、郭沫若、叶圣陶、洪深、熊佛西、曹禺、白杨、张瑞芳、舒绣文、秦怡等,梅兰芳和周信芳在会上发言,一致赞颂田汉在戏剧战线上作出的卓越贡献。这看似一次普通的祝寿活动,但却带有鲜明的政治色彩。

  1949年春天,国民党反动派大势己去,欲阴谋裹挟一批知名人士逃亡台湾。这一时期曾有不少人来向梅兰芳、周信芳游说,向他们宣传“共产党来了没有出路”的论调,并许以优厚的待遇加以诱惑,但是这一切都没能使梅兰芳、周信芳动心。此时,革命力量也在争取梅兰芳和周信芳。有一天,有人从墙外向梅宅的院子里扔进一本《白毛女》剧本,这是一本油印的剧本,虽然印刷粗糙,但剧本里所写的生活和人物却是全新的,这个陌生的朋友送这样一个剧本给梅兰芳,梅兰芳悟出了其中的深意。不久,上海地下党委派夏衍、熊佛西前去联系梅兰芳和周信芳,希望他们拒绝反动派的胁迫,留在上海迎接解放。当他们来到周信芳家拜访时,周信芳亲自把他们迎到楼上的书斋。夏衍、熊佛西开始以“谈戏”为名,但周信芳一下子就猜出了他们的来意。他郑重地说:“请放心,我决不跟国民党走,坚决留在上海迎接解放”。夏衍、熊佛西说还要去拜访梅兰芳。周信芳主动打电话联系,并陪同他们一起拜会了梅兰芳。梅兰芳也明确表示:“国民党的倒行逆施,失尽民心,我是哪儿也不会去的”。在光明与黑暗决战的关键时刻,梅兰芳和周信芳这两位艺术家都作出了正确的抉择。

  1949年5月25日,当周信芳所住的上海西区刚刚解放时,他立刻给北区未解放的亲人打电话,高兴地欢呼“解放了”!梅兰芳则兴高采烈地走上街头,与人民群众一起欢迎解放军进城。

  5月27日,上海解放。就在那一天,梅兰芳和周信芳的老友姜椿芳从北京回来,随解放大军进城,第二天就去看望了周信芳,两人格外激动。姜椿芳还通知周信芳和梅兰芳一起去参加全国第一次文代会,周信芳高兴地答应了,并说:“兰芳那儿,你不用去了,我去告诉他”。说话间喜形于色,不能自已。刚解放,周信芳就亲自到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广播,表示他对上海解放的喜悦之情。梅兰芳则率剧团在上海南京大戏院连演三天,热情慰问解放军战士。

  梅兰芳、周信芳张开了双臂,迎接春天的到来。

  朝鲜战场同台演出

  新中国成立不久,美国悍然发动侵略朝鲜的战争,并把战火烧到鸭绿江边。1951年夏天,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热潮。当时,上海的京剧界也投入了这个热潮。先是周信芳与华东京剧实验剧团一起排演了新编历史剧《信陵君》,这出戏通过窃符救赵的故事,歌颂了信陵君在邻邦人民遭到侵略荼毒时,不畏强暴,英勇救援的高尚品德和英雄主义精神。周信芳塑造的信陵君形象异常生动,给了观众强烈的感染。接着上海京剧界一起通过义演购买“京剧号”战斗机活动。周信芳率先带领华东戏曲研究院在大众剧场义演三天《四进士》。紧接着是老艺人捐献义演专场,周信芳、盖叫天都参加了,梅兰芳正在上海养病,也抱病参加。那天的大轴是《龙凤呈祥》,梅兰芳饰孙尚香,周信芳前演乔玄,后演鲁肃,盖叫天饰赵云,这次演出十分轰动。

  1953年10月,梅兰芳、周信芳同时参加了第三届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前往朝鲜演出。慰问团的总团长是贺龙将军,梅兰芳、周信芳任副总团长。参加慰问团的有梅兰芳率领的梅剧团,周信芳率领的华东戏曲研究院京剧实验剧团,还有程砚秋和马连良的剧团,这是代表全国京剧最高水平的慰问演出团。

  慰问团到达平壤后,在地下剧场为朝鲜政府的干部们演出,梅兰芳演出了《霸王别姬》的舞剑。金日成元帅观看了演出。戏完后,金日成接见了梅兰芳,亲切地说:“我听说你的名字有好多年了,这次才看到你的表演,想不到你这么年轻。”

  不久,慰问团在志愿军司令部驻地举行了一次规模盛大的慰问演出。当时上海去的小生演员齐英才担任演员队长,这么多的大牌名角同台,如何排戏码,使他犯了难。梅兰芳看出了这一点,他说:“小齐,你是演员队长,我们都在你领导之下,你怎么排都行。”程砚秋说:“我演开锣戏,《三击掌》放在第一出”。周信芳说:“那么我来第二出吧",让梅先生、马先生唱大轴、压轴。”"梅兰芳和马连良却要周信芳唱大轴。结果这一场戏码的排列为:程砚秋、沈金波的《三击掌》,用信芳、齐英才的《徐策跑城》,马连良的《四进士》一折,大轴是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如此强大的阵容可说是千载难逢。演出在司令部前的空旷土坡上进行。舞台是临时搭建的,一块幕布把前台、后台隔开。志愿军战士们沿着土坡,层递而坐,约有一万余名观众,场面十分壮观。大师们的精彩表演受到了战士们的热烈欢迎,多次谢幕,欲罢不能。

  有一天晚上,慰问团在广场为志愿军战士演出,广场上人山人海,约有两万人左右。这天的节目有《收关胜》、《女起解》、《金钱豹》,最后是梅兰芳、马连良的《打渔杀家》。第一个节目是华东京剧团的《收关胜》,演到一半,天下起雨来,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后来却越下越大。《收关胜》演完了,梅兰芳叫已经扮好了苏三的梅葆玖赶快出场,却被两位志愿军干部拦住了,因为那时已经晚上九点半,雨下得很大,领导决定停止演出。他们说,全场同志一致要求梅先生和大家见一见面,对他们讲几句话。梅兰芳说:“只是讲几句话,太对不住志愿军同志们了。况且他们有的是从二三百里路外赶来的。这样吧,我和马连良先生每人清唱一段,以表示我们的心意。”马连良十分赞同梅兰芳的意见。于是梅兰芳和马连良从化装室走到台口。梅兰芳对台下的志愿军同志们说:“亲爱的同志们,今天我们慰问团的京剧团全体同志抱着十分的诚意向诸位作慰问演出,可是不凑巧得很,碰上下雨,因此不能化装演出,非常抱歉。现在我和马连良先生每人清唱一段,表示我们对最可爱的人的敬意。我们在别处慰问完成后,还要回到此地来再向诸位表演,以弥补这一次的遗憾”。话音刚落,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响彻整个山谷。马连良演唱了拿手的《借东风》,梅兰芳演唱了《凤还巢》。两位大师在雨中唱,两万观众在雨中听,构成了一幅动人的场景。梅兰芳回国后,特地写了一篇《雨中清唱》的文章。他说:“这一次的雨中清唱,在我数十年的舞台生活中,是没有前例的,也是我在赴朝慰问演出当中最难忘的一件事。”

  有一次,在朝鲜中部香枫山慰问演出,演出场所是半山中辟出来的一个小广场,台是临时搭起来的,舞台的左后方用芦席隔成一间露天的化装室。那天周信芳演出《徐策跑城》,梅兰芳在化装室里扮戏。周信芳演完《徐策跑城》下来,对梅兰芳说:“今天台上风太大,抖袖、甩髯、跑圆场的种种身段都受了限制”。梅兰芳心中就琢磨,自己怎么来对付这个困难。那天他演《贵妃醉酒》,一出场就觉得身段表演的确受了限制。但在“海岛冰轮初转腾……”的大段唱念中,他逐渐找到了在大风中表演诀窍——做身段要看风向;水袖的翻动,身体的回转,必须分外留心;尽量顺着风势来做,免得吹乱了衣裙;唱的时候不能迎着风唱,这样会把嗓子吹哑,要避着风,并想法靠近扩音器,使声音能传到广场的最后一排……梅兰芳这些办法很奏效,演出非常成功。

  志愿军负责接待工作的同志对慰问团照顾得无微不至,但是慰问团表演的时候,他们往往没有时间去看戏。一天晚饭后,作家老舍和周信芳正在散步,听到一间屋子里传来胡琴声,就来告诉梅兰芳:“今晚我们组一个清唱晚会来慰问他们一下吧”!梅兰芳说:“这主意好,最好再找几个人来参加,热闹些”!于是又去找了马连良和山东快书表演家高元钧。他们一起走到那间屋子里,老舍说:“今天我们特地来给大家举行一个清唱晚会”。大家非常高兴。有人提议去找剧团的琴师,梅兰芳说:“不必了,刚才听见胡琴响,就请那两位同志给拉一下,更有意思”。一位同志介绍说:“这两位是我们的炊事员牟绍东、王占元同志”。牟、王二位谦逊地说:“怕托不好你们的腔”。梅兰芳说:“不要紧,我们会凑合你的”。清唱晚会开始了,马连良演唱了《马鞍山》和《三娘教子》,周信芳演唱了《四进士》,老舍也唱了一段《钓金龟》,接着,梅兰芳演唱了《玉堂春》,最后高元钧掏出两块铜片,说了《武松打虎》和几个轻松有趣的小段子。清唱会引来了许多人,门外空地上站满了志愿军同志,有的人用于拍着板,有的还轻声跟着调子哼腔,他们说:“像这样的清唱晚会,比看舞台上的表演还要难得啊”!

  这次慰问团中的京剧团虽然是由梅、周、程、马领衔的四个京剧团联合组成的,但彼此配合得非常默契,合作得非常愉快。慰问团不仅演出任务繁重,在前线演出时生活也很艰苦。齐英才在《梅周在朝鲜前线》一文中回忆道:“几位大师当时都是近六十的人了,住是志愿军临时给搭建的篷,地下铺的是稻草,军被每人两条,晚上睡觉一个紧挨一个,四位艺术大师也和大家一样。吴石坚团长有时和他们闲聊说:‘大师们睡地铺,太委屈各位了! '‘这就很好了! '梅兰芳说:‘人家家国都毁了,我们住在这帐篷中,能遮风挡雨就很好了,咱们是来慰问的,不是来享福的嘛! '‘我们慰问别人,自己也在受教育’,周信芳说:‘满足于睡稻草地铺,也是一大进步'。这是发自他们肺腑的议论!”

  周信芳在《巩固赴朝鲜慰问演出的收获》一文中曾这样说:“在将近三个月的时间内,我们在贺龙总团长的领导下,胜利地完成了祖国人民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这对于朝鲜人民与中国人民志愿军起了莫大的鼓舞作用,使他们在保家卫国、保卫世界和平的斗争中,将有更大的贡献。每一个赴朝慰问的代表、文艺工作者及工作人员也得到了一次极其深刻的国际主义与爱国主义的教育。”他们的慰问演出虽然结束了,但是他们美妙的歌声仍然回荡在朝鲜秀丽的山水之间,也久久地回响在朝鲜人民和中国人民志愿军指战员们的心间!

  “绝技高风并足传”

  为了表彰梅兰芳、周信芳对我国戏曲事业的巨大贡献,发扬梅、周的爱国精神、敬业精神和创新精神, 1955年4月,中央文化部、全国文联、中国剧协联合举办了梅兰芳周信芳舞台生活五十年纪念活动。纪念会筹备委员会由田汉、欧阳予倩、洪深、阳翰笙、老舍、曹禺、张光年、马彦祥、程砚秋、周巍峙、张庚、马少波、张梦庚、李超等十四人组成,欧阳予倩任主任委员。4月11日下午,梅兰芳周信芳舞台生活五十年纪念会在北京天桥大剧场正式隆重举行,首都文化界一千四百余人出席了大会。正在我国的苏联戏剧专家列斯里、电影艺术专家茹拉夫尼约夫,日本著名歌舞伎演员中村翫右卫门,各国驻华使馆文化参赞和各国记者也参加了大会。纪念会主席团由沈雁冰、周扬、钱俊瑞、夏衍、田汉、欧阳予倩、老舍、阳翰笙、洪深、曹禺、程砚秋、萧长华、马彦祥、张庚组成,当主席团成员和梅兰芳、周信芳二位先生登上主席台时,全场起立,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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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兰芳与周信芳

  大会开始,由全国文联秘书长阳翰笙致开会词,接着中央文化部副部长夏衍发表了重要讲话。夏衍说:“杰出的表演艺术家梅兰芳、周信芳两位先生,在中国京剧舞台上已经整整劳动了五十年。在这悠长的五十年中,两位先生以创造性的劳动,继承并发扬了我国戏曲艺术的现实主义和爱国主义的优良传统。直到今天,他们不仅依然保持着京剧艺术的最高水平,而且继续向前发展,在他们的艺术生活的天地里,依然充满一片青春气象”。夏衍赞扬梅兰芳、周信芳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精神,在祖国与人民最艰难、最困苦的时候,表现出了可贵的民族气节和对人民的忠诚。他说:“他们是人民的艺术家,他们热爱人民,因此,人民自然也就热爱他们的艺术,以能够有他们这样的艺术家而感到自豪了”。夏衍的讲话是代表国家和政府对梅兰芳、周信芳二位艺术家的高度评价和崇高褒奖。

  之后,中国剧协副主席欧阳予倩作了《真正的演员,美的创造者一一梅兰芳》的报告,中国剧协主席田汉作了《战斗的表演艺术家一一周信芳》的报告。

  著名戏曲表演艺术家程砚秋代表戏曲界向梅兰芳、周信芳致祝贺词。苏联戏剧专家列斯里代表在中国的苏联艺术专家向梅、周二位致祝词,日本著名演员中村翫右卫门代表日本戏剧界向梅、周二位献了花篮。首都众多艺术团体和艺术工艺者以及青年演员李少春、杜近芳、李玉茹等向梅、周二位敬献了花篮和礼品。中央文化部部长沈雁冰分别授予梅兰芳、周信芳荣誉奖状。接着,梅兰芳作了题为《为着人民,为着祖国美好的未来,贡献出我的一切》的答词,周信芳作了题为《衷心感谢党和毛主席的培养和领导》的答词。梅兰芳在答词里以感激的心情说:解放以后,“自己的艺术才找到了真正的归宿”。周信芳答词里感慨地说:“梅先生和我虽然都是六十岁的人了,但我们的精神永远不老,我们愿与全国戏曲工作者同心携手并进,为祖国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奋斗到底”。

  4月12日至17日,梅兰芳、周信芳在天桥大剧场举行纪念演出,梅兰芳演出的剧目有《断桥》、《洛神》、《宇宙锋》、《穆柯寨·穆天王》;周信芳演出的剧目有《乌龙院》、《清风亭》、《文天祥》、《扫松》。梅、周还合演了《二堂舍子》;梅兰芳饰王桂英,周信芳饰刘彦昌,梅葆明、梅葆玖分别配演沉香和秋儿。他们的精彩表演赢得了文艺界和广大观众的热烈赞赏。田汉有感于此次纪念活动,赋诗云:

  绝技高风并足传,梅周同日举华筵。

  人民隆重尊勋绩,劳动歌场五十年。

  这次纪念演出中还有一件趣事——因梅兰芳、周信芳、洪深三人同庚,都属马,有人提议趁此次纪念活动,搞一个“三马”合演。此次“三马”同台合演别开生面,因为洪深是搞话剧的,他客串京剧就尤为引人瞩目。其实,洪深虽然是个搞“洋”剧的,但他酷爱祖国的民族戏剧,特别是京剧,不仅学演学唱,而且还能上台票戏。这次演出在北京饭店的小礼堂举行,戏码是《审头刺汤》。洪深饰汤勤,梅兰芳饰雪艳,周信芳饰陆炳。这天的戏是梅、周陪洪深唱的。洪深所刻画的汤勤这个形象,很有深度,甚至超过了一般京剧丑角演员的水平。演出那天,小礼堂里座无虚席,田汉、欧阳予倩、马彦祥、金山等都出席观看。行家们众口一词地赞扬这场演出别开生面,十分精彩。

  纪念活动期间,梅兰芳邀请周信芳到家便宴,席间,两位老朋友漫忆往事,畅叙友情,兴致极浓。谈到京剧的创新与改革,梅兰芳对周信芳说:“我想搞点儿新戏。我老了,扮上戏已经不漂亮,唱卖份的戏不合适了。要是再唱《天女散花》,恐怕脸上擦的粉会自动掉下来,我可要成为‘老仙女’了,所以,我想搞些类似《穆桂英挂帅》那样描写古代中年妇女的新戏”。席间,梅兰芳还笑着对陪座的赵晓岚说:“你知道吗?当年周先生唱大嗓小生时,那扮相可美了!”周信芳连忙摆手说:“您还提这哪!现在连眼皮也掉下来了!”这时,梅兰芳又补充了一句:“周先生后来不唱小生,专唱老生,那就更合适了!”周信芳接着梅兰芳前面的话题说:“我们人老了,但还是要再搞点新戏!”

  此次纪念活动,党和政府给予了梅兰芳、周信芳崇高的荣誉,使二位艺术大师深受鼓舞。此后他们如沐春风,竞芳吐艳,在中国戏曲舞台上绽放出更加绚丽迷人的光彩。

  作者:沈鸿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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