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李暄也颇有几个年头了。平时见面,他话不多,坐在那里,很是低调,俨然一副要把自己省略的样子。看着他,很难想象他在电视台那种“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热闹地方工作,更难想象他还在写诗。
但是,他就是在写诗。读《人之风景》时我才知道,他的诗龄从大学时期算起——他曾在河南大学赫赫有名的羽帆诗社当过第二任社长——到今天已经有三十多年。很惭愧,我也曾写过不像样的诗,也因此对于诗和诗人总有一种前缘般的亲切感。
《人之风景》的结构四重,分别是《长河远眺》《高天眺望》《岁月脸谱》《时代剪影》。前两辑的主角可谓群星璀璨。时间是一泓默默流淌的强硫酸,销毁着世间无数。而这些人在强硫酸的洪流中,居然还能留下自己的印迹,自然就称得上是人杰。这些人杰,他们都曾活着,作为一具具谈笑风生的肉身。活着活着,他们就成为音律,成为画卷,成为典故,成为历史里的一小段生平,一大段简介,一个章节的论述,甚或是每隔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就被翻新再构的故事主角。现在,他们又活在了李暄的诗歌里。星空高远。在李暄的诗里,他们却是亲切的,这亲切感自然来自于李暄的营造。一首首读来,就仿佛和李暄一起,看吕不韦下棋,跟扁鹊逃亡,进袁枚的厨房,闻杜牧的花香,研究张仲景的药铺,琢磨岑参的账单,捡拾杜甫屋顶的茅草,品味李商隐耳中的锦瑟,抚摸鲁迅身上的棉袍,拂拭徐志摩肩头的雪花……
如果说前两辑里的这些名字意味着华彩熠熠的传奇,那么《岁月脸谱》作为戏剧或者舞台的特写,其实已经开始稍离聚光灯,为读者掀开了后台的帷帐。而到了《时代剪影》里,就完全是素颜的人生:《下岗女工》《当导游的人》《睡在窨井里的人》《擦车的人》……收回长河远眺的目光,这些剪影和我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彼此都是微若草芥的人,我曾在一篇散文中写道:“我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和来历,但我真的不觉得他们与我毫不相干。他们的笑容让我愉快,他们的忧愁让我挂怀,他们的宁静让我沉默,他们的匆忙让我不安。我明白我的存在对他们是无足轻重的,但是他们对我的意义却截然不同。我知道我就生活在他们日复一日的操劳和奔波之间,生活在他们一行一行的泪水和汗水之间,生活在他们千丝万缕的悲伤和欢颜之间,生活在他们青石一样的足迹和海浪一样的呼吸之间。”——只要看到他们,一种无缘由的亲切就会漾遍全身。现在,因为诗歌,这种亲切成了我和李暄的通感。
又有些好奇:这重重叠叠的人之风景后,作为最深的背景,李暄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也许还是用他诗里的意向来猜测更为合适吧:他是一个在后台的人,是看夜戏的人,是画脸谱的人,是练功的人。是失眠的人,是做鬼脸的人,是沉思的人,是写信的人,是发烧的人……总之,这一个人啊,正如他自己所言,是一个说书人:“我感觉自己就是想当一个说书人的角色……能当一个诗歌的说书人,是我今生的一个奢望……我也庆幸在这个世界上,我曾用自己的方式与多种多样的人和生命对话。我感到我是因此才来到世界上的,而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我发觉不是我在写他们,而是他们一把将我拉入了永恒的时间里,并在其中一遍遍梳理自己的灵魂……”
或者,他在《说书人》中的诗句最能自道:当个个故事打着补丁的风帆驰过/你银发灼灼为抒情撒网/脚下木梆当当为历史撑船/发声沙哑却极富磁性/松香上滑倒偷袭兵马/手形里刮出阵阵急雨/黄河在你喉咙深处拐弯轰鸣……
尘世之海,芸芸众生如鱼来鱼往,所有的人都是游子。这个诗歌的说书人,他也是。正值盛年的他,还远远没有银发灼灼,却一直在抒情撒网。这网既大且密。他执拗地安静地守着自己的一方海域,不停地累积着诗歌的收获,也不停地向内心深处最纯粹的故乡靠近,再靠近。(作者:乔叶系河南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