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总有,猝不及防的离散。
上海的初冬,晴朗的周末,她盘桓在人民广场,约了数次说要聚聚的朋友又一次发生变化,微信里的诸多沟通,对方客气得体无可挑剔,却让她觉得像眼前冬日的阳光看似明亮,隐约寒意。在人生的某些疾速转弯处,亲情、爱情都薄如蝉翼,更何况——成人世界里的友情。
她静默地走进上海博物馆,馆内人流欢腾。底楼是中国古代青铜器陈列,她习惯性地进去巡视一番,如探望诸多真正的老友,它们安然她也安然。咦,陈列在中心展柜里的子仲姜盘,因为外展被替换成另一件展品,她有些怅然若失;这件春秋时期的青铜水器,因器型硕大且镶嵌装饰各色可以自由转动的水族动物格外别致有趣,那是一位名叫“大师”的贵族男子为自己的爱妻仲姜所特制的祈福赏玩之器,设计用心之深,铸造技术之精,令人叹为观止。或许,唯有古人的情愫才耐得住两千多年的时光。
随着人流,进入二楼“俄罗斯巡回展览画派油画展”,异域的风景和人物让她神游,忽而抬头,她看见《无名女郎》饱满动人的脸庞,还有那种青春绽放时才有的俾睨众生的目光,她下意识地握紧自己略略粗糙的双手……曾经温柔如水晶莹似露的岁月都到哪里去了?她为之付出的人,是不是懂得?是不是珍视?
从上博北门静默而出,天气出奇的好,她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穿过地道,走近城市规划馆,在在白色建筑的门口她伫立片刻,脑海里浮现出上海城市规划的巨大模型:建筑密集、高楼林立、高架与桥梁盘绕穿梭,都会空间几乎已被用到极致。她曾经尽力寻找自己出生长大的区域,不过得到大致模糊的方位,在这个瞬息万变的魔幻都市里,她何其渺小,她的悲欢微不足道。
继续向西前行,走过方正严肃的市政府大楼,迎面是端庄气派的大剧院,似乎这里她从没有怎么进去过,财力不足且缺少音乐细胞,她心中自嘲,更何况大都会小人物在忙于生计之外的时间也并不多。
绕过大剧院,她职业反射般地向还在试运行的上海市历史博物馆走去,蓝天白云下老跑马总会的大楼有说不出的沉静,它见证:西方的外来者,在此冒险牟利与狂欢;解放后,一路转换,从上海博物馆、上海图书馆、上海美术馆,最终“变身”上海自己的历史博物馆。历博的建筑外还围着护板,她不死心地绕场一周,没有找到进口,又给同行打了好几个电话,噢——内部在做最后调整,终究是没法进入参观了。刹那间,她觉得极度委顿,寒意愈重,倦怠席卷而上,前面拍摄了太多文物和油画的照片,手机居然快要没电,沿着黄陂北路她茫然踯躅。
走着走着,又回到大剧院西侧,恰好路口绿灯亮起,那是指引吧,她径直穿过横道线,走入了威海路,几步之后忽然路边的一扇玻璃门跳入视线,什么时候这里有这样迷你的咖啡馆了?她不做多想,推开移门,径直走入,面街的条桌后松松坐着一个青年人,带着耳机握着咖啡杯自顾自在座位上轻轻摇摆,她坐进另一张唯一的四人座长方桌。环顾四周,原木色的桌椅、极其浅淡的湖绿色墙面、还有若干清新的花草和手绘装饰,一侧的墙上写着“你今天真好看”,她忍不住莞尔,寒意微微消散。
店主是爽洁的男生,殷殷推荐饮品,虽然是咖啡当家,她还是要了水果热茶,又问能不能提供手机充电,对方朗朗一笑,露出洁白牙齿说:当然可以啊,阿姐要不要充电器?
红茶和百香果甜橙混合后散发着温暖的甜香,手机笃定地在桌角充着电,她渐渐地松弛下来,身心和暖。突然有人在微信里问候:可好?在哪里?她拍了几张照片,发送过去,淡淡回应:黄陂路转威海路leaf café。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无线电广播里听到的那篇小说,欧﹒亨利的《最后一片藤叶》。
门,又被推开,进来两男一女,环顾小小店堂,甚是犹豫,她露出温和一笑,退进角落位置,说:一起吧。
那中年男子用台湾口音连连道谢,坐她身侧,而一对异国男女坐在她的对面,不一会儿,咖啡的香气弥漫开来,她从来没有如此直接地感受过这样新鲜迷醉的焦苦芬芳,斜对角那活泼的美国男生,眉眼跳脱,站起来大呼小叫地把原来照她样点的水果红茶换成手冲咖啡,又要了一份烘焙点心。
台湾先生,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可是本地人氏,附近还有什么可玩可品之处,她如数家珍般罗列:上博、新天地、外滩、豫园,以及云南路的大壶春生煎、福州路老半斋黄鱼煨面、南京西路功德林素斋。美国女士把点心递给她无论如何要她“share”,她边浅笑品尝,边听着他们为是不是要去大壶春吃吃上海人的生煎而讨论。
恍惚之中,她忽然暗念那本遗失在京沪高铁上的《欧﹒亨利短篇小说集》,颇久没有静心读书了,典当祖传金表为爱妻购买玳瑁梳子的吉姆和卖掉心爱长发给爱人配一根白金表链的德拉,意外提前饱餐一顿的流浪汉皮特和突然拮据已经三天没有吃饭的老先生在共同履行坚守多年的感恩节之约后一个因为吃撑一个因为虚脱双双昏倒送医急救,还有那个混迹纽约艺术江湖底层40多年的老画家贝尔曼,冒着酷寒用自己的生命之笔在墙上画出激励年轻女画家生存意志的最后一片常春藤叶……
忽然,微信跳动,那人致意:我赶到了,就在威海路口。
生活,有时,也是猝不及防的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