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参加读书会,我无意中提到自己阅读大多是通过手机微信。一位长者立马接着我的话说,哎呀呀,现在的年轻人都只看微信不看经典文学呀。
拜托,微信只是个载体,就好比你走路去罗马,我坐飞机去,我们都怀揣同一个目的,就是去罗马。
偏见老害人了。
引号若用作反语,一般都削弱了讽刺意义。鲁迅、王小波就不喜欢用引号,起先讲的是正经话,突然急转直下黑色幽默猝不及防。如果说有时候引号吃掉了句子的幽默感,那么在这个时代对经典阅读的执着又被什么吃掉了呢?
近年这方面的讨论不在少数,虽然在我看来这或许是个伪命题。说现代人不爱读书是不妥帖的,画册、明星自传也算书。况“经典”一词如何定义又因人而异。越是物质丰腴,越是难以抉择。自然灾害时野菜黄糠玉米粉,反而对吃有着莫大的欲望与执念。如今读书选择繁多,出书门槛又低,更增加选择难度,只好仰仗“豆瓣top100”、“8.0分以上好书推荐”。
选择繁多肯定是客观上的,主观原因还是精力、鉴赏力有限。但话说回来,不喜欢读书喜欢蹦极也是好的,什么都不喜欢无欲无求也是好的。如果我逼迫一个讨厌读书的人读书,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奈保尔曾写道:“在学校里,我们被告知阅读很重要,但对于我这样背景的人来说,我猜你也一样,很难找到哪一本书能让我们在其中看到自己……他们让我们读的那些书全都是为别人写的,而事实上我们总是在别人的房子里。”确实,一个一直在阅读却不思考、不写作的人,始终都行走在抬手即触的天花板下,那便是别人的思维模式所制造的穹顶。他若没有意识冲破,便会在穹顶下自满,也许还会有如此想法——看,那些个读三流小说的,住在房价只有我一半高的房子里,哼。
奈保尔的一席话,到尼采这里又有了共鸣——“读书之时,我们的头脑实则成为别人思想的运动场了。沉浸读书,虽可借以修养精神,但他的思想能力必渐次丧失,如常骑马之人步行能力较差……长受别人思想压力,精神会如弹簧般失了弹性;又如食物过多,伤及脾胃乃至全身。”
某天我忽而多愁善感地回首人生,发现自己竟一直在索取别人的智慧,像一台只有输入不曾输出的机器,运作、维修、再运作,吞下许多纸片。在名家笔墨里浸淫久了,我却仍然白纸般空洞无力。那些被奉为精神食粮的膏粱厚味,让我长高长胖消化不良,直到脑袋撞到了天花板,才想看一看外面的青山绿水。
写作不仅仅出于兴趣,也是一种责任。我不想做一个只索取不付出的人。
消化不良症不能不治,但绝不做文学绦虫寄生者。我们的写作并不是为了满足任何他物,或者受到哪种制度或权威的奴役。工作报告也是码字,但不是文学。
人离世时,一般是通过子女围膝之乐,来感受生命的传递与延续。当然也有其他方式——有人将写作比喻成种植甘蔗、制作空心甘蔗来保存萤火虫,唯此才能让被捉的萤火虫活下去,在下一个夜晚继续明灭地发光。我很喜欢这个比喻,文字细小如虫(当然可以写得很大,就是有点浪费),其生命力若荧光闪现,而我们所要做的,不过是在保持其生命力的前提下将其封存、流传。
史蒂芬·茨威格半想象地描述了《追忆逝水年华》作者普鲁斯特生命的最后几分钟里,是如何用半冻僵的手在纸片上写下最后的字句,茨威格动情地说:“他就这样掴了死亡的耳光:艺术家露出最后的庄严表情,他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无论岁月无情淹没了多少个世纪,只要还有人还在阅读这些经典,他们的思想便跃然纸上,宛若新生。
值得玩味的是,作家肯定是初出茅庐还没成名时写得好。那时候他要字斟句酌,苦心构思,唯恐他写得不好,杂志不让发表、编辑不让出版。他知道他要竞争的是那些卖弄文采的大家。等到他也出名了,有了固定的粉丝群和市场,便知大家也不过那么一回事,他随便写一句“我昨晚吃了花生豆腐干”也能卖得火热。评论家说:“好一句我昨晚吃了花生豆腐干,柴米油盐,绰有情致,非一般俗人可赏。”语文老师出阅读理解题给孩子们做:为什么写花生豆腐干不是鲍鱼熊掌?标准答案大概这样写:“因为作家谙熟生活要归于平淡,山珍海味不过是浮云。这句话还用了金圣叹的典,‘花生米与五香豆腐干同嚼,有火腿味道’,说明作者也像金圣叹那样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乖乖,金圣叹真是可怜。
我自己是写散文的,但最佩服的还是小说家。
我觉得小说予人最大的快乐还是在“趣味”,也就是人常说的“一波三折”。汪曾祺在《岁朝清供》里写道,小说就是要“把一件平平淡淡的事说得很有情致”。
怎样算绰有情致呢?我想汪曾琪本人的作品里便有答案。
且看《金冬心》里的一段:
“他把陈聋子叫来,问问这些天有什么函件简帖。陈聋子捧出了一叠。金冬心拆看了,几封,都没有什么意思,问:‘还有没有?’
陈聋子把脑门子一拍,说:‘有!——我差一点忘了,我把它单独放在拜匣里了:程雪门有一张请帖,来了三天了!’”
倘若这封重要的请帖陈聋子一下子拿出来而未经金农提醒,故事还有什么起伏。就是这封差点被遗忘的信,牵出了一个故事。偶然性是我们最喜欢看的,比方说男主角“偶然”遇到了前女友之类。
汪曾祺认为,世上毕竟没有这许多惊心动魄,要把波澜不惊转述得身临其境、娓娓动听,便是小说作者的功底所在。
莫言在《丰乳肥臀》里写孙大姑为上官鲁氏接生,历经万难拖出一个全身青紫的女婴。鲁氏的婆婆上官吕氏捶胸顿足嚎啕大哭,鲁氏已有六个女儿,婆婆多想要一个男孩。
“‘别哭,肚子里还有一个!’孙大姑说。一个男婴像鱼儿一般游出来,吕氏扑通一声跪在炕前。”
她跪得未免太快了些,因为小说续写道:“‘可惜,又是一个死胎。’孙大姑悠悠地说。”
当然这个孩子后来还是活过来了,要是第一人称死了我们读者还看什么。只是这吕氏的心情变化要和中国股民差大不多了。小说之所以有趣,只因生活的惊喜惊悲一两笔说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