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阳光晃眼。
参加场馆活动,车行甚久,一路向南再向南,西藏南路、局门路……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石慧突然想知道这里是不是西藏南路最南面?
在手机里快速检索,原来貌似颇为熟悉的西藏路她并不完全了解。
上海市西藏路由西藏南路、西藏中路、西藏北路三个路段组成。
西藏南路,相对漫长,在市区南部,1908年(清光绪三十四年)始填周泾筑路,以法国第一任驻沪领事名命名为敏体尼荫路(BoulevarddeMontigny)。1943年(民国32年)改名宁夏路。1945年(民国34年)改今名。
西藏中路,最是繁华,在黄浦区西部。南起延安东路,北至南苏州路。与武胜路、汉口路、南京东路、北京东路、新闸路等18条道路相交。此路路基主要是泥城浜。1865年(清同治四年)浜东小路命名为西藏路,俗称西外滩。1912年(民国元年)填泥城浜筑完全路。1936年(民国25年)以宁波籍巨商名改名虞洽卿路。1943年(民国32年)复名西藏路。1945年(民国34年)改今名。沿路多商店,有人民公园、人民广场、市工人文化宫。
西藏北路,三段中最短,在老闸北区东南部。1898年(清光绪二十四年)辟南段,名史其脱路。后向北延筑,因南接西藏路,改名北西藏路。1945年(民国34年)改今名。
石慧的小学中学基本与西藏北路关联,一大段的职业生涯往返在西藏中路上,而西藏南路,与她另有一种渊源。
考进邻近西藏北路的这所市重点高中,石慧特别钟意的是那幢老教学楼,虽然颇有年份,却简洁大方,记不清是四层还是五层,但记得水泥楼梯相当宽阔,石质外墙沉着稳重,竖长的红色木框玻璃窗甚是实用。多年后,石慧还是会梦见和同学们坐在教室里,虽然物理还是数学试卷题目全然答不上,但阳光正好,而浓绿的爬山虎在窗外垂荡。她翻阅过可以查到的校史信息,只能推测,这栋老楼建于1933年前后。或许,她觉得老建筑耐看耐用耐读并由此关注老上海的历史建筑,源头正在于此。
在老楼里进出上下,学习之余石慧还投身校报写稿,沈骏就是这样认识的。
沈骏,同届不同班的男生,身形高大、皮肤黧黑、面部轮廓棱角分明,在一众学生气的文质彬彬里显得格外不羁。他功课尚可,恣意随性,也有不少传闻,老校长的豁达和开明,让沈骏和石慧,凭借积极写稿成为校报的核心成员。经常接触,石慧多少被他的异类气质吸引,而沈骏的回应是:当石慧在走廊上遇到刚打完篮球的他,会被他当作兄弟似的拍拍肩膀一把拽住,大声谈论这期校报精彩下期校报做什么选题。沈骏还会毫无顾忌地边聊边扯着运动背心透汗散热,即使,身边有其他同学神情微妙地走过。
石慧也托沈骏帮过个忙。她费尽周折买的《成语词典》被厚脸皮的小学同学李伟军借用且各种推脱不还,某次讨论校报组稿时她嘟着嘴随口提起,沈骏浓眉一挑,说:《成语词典》!是不是深红色封皮厚厚的那本?那小子坐我前面三排,我好几次看到他鬼鬼祟祟从课桌里拿出塞进的。
多半是她柔弱愁苦的样子,激发了沈骏的豪情,没过多久,沈骏悄无声息地帮她把那本沉甸甸的书拿了回来。
又隔了几天,早上集体广播操解散,恰好三个人在楼梯上前后脚撞上,她灵感忽至地抓住李伟军:“伟军同学,我那本《成语词典》你可以还我了吧,不便宜的,你一直不还,是不是搞丢了啊?”厚脸皮的李伟军一下子涨成个大红脸,支支吾吾手足无措。她看到沈骏先是愕然,随后露出那种惯有的似笑非笑的神情,接着上来一把搂过李伟军,对着她说:算了算了,大家同学,不就是一本书嘛……她忍着笑,一本正经声音脆亮地说:“好,沈骏,我这是看在你的份上!”沈骏拽着灰头土脸的李伟军往他们的教室走去,快要转弯时回过头来对她似笑非笑地微微摇头,而眼睛在老教学楼不甚明亮的走廊里烁烁发光。
转眼高二,迎来秋季运动会,沈骏和她满场采访,收集素材,颇有并肩作战共同进退的架势。
赛事尚酣,他忽然把她拉至一边,说是商量稿件,却又低语道:晚上一起去看场电影。
现场竞争气氛尤在热烈,人声嘈杂中,石慧脱口而出:今天晚上?校报同学一起去看?哪家电影院?什么电影啊?
他既可气又可笑地低头看着她——你,声音轻点好哇?我单独约你!随即把电影票塞进了她的手里。
一下子,她出了一身细细密密的急汗。似乎应该拒绝,却又象馋嘴的孩子怎么也不舍得放手那诱人的糖块。
初秋夜,一场台湾文艺爱情片,电影的忽明忽暗大喜大悲里,石慧可以感觉到沈骏热津津的气息一阵阵地奔袭过来;她不是没有动摇的,好在——那部电影里的肉麻台词让她忍不住笑场。有些讪讪地,他问了一句:你们小姑娘不都喜欢看这种片子的嘛?!
“那你请过很多小姑娘看电影喽?”她过于灵敏地回问一句,随即感受到他的尴尬,也如释重负地觉察自己的心旌荡漾正在退去。
再然后,他们站在电影院边上的天桥上看来往行人,看明净月亮,还有和那时大部分的少男少女一样,谈文学,谈理想。渐渐地月亮移到了夜空正中,而他忽然移到了她的身后,张开双臂整个把她松松地环抱住,下巴抵住她的头顶……
那个环抱有青春异性的相吸相融,也有知己或者兄妹般的温暖包容。
而她只是轻轻靠着他。即便阅历尚浅,她却明白:他这样不羁的浪子,不是她能把握得住的;更何况,这样的年龄这样的情形,有许多障碍根本无法逾越;他们的缘分到这样便已是极限。
所以,她靠着他,却始终没有转身,足够长的时间之后轻柔地央求他送她回家。
他有些迟疑:你自己回去好不好?我家住得很远。
她依旧软语:你送我嘛……你骑自行车十多分钟就能到的,我公交车加上两头都要走估计半个多小时来,已经不早了,小姑娘一个人总是害怕的呀……再说,“校报开会”太晚的话,爸爸妈妈也会怀疑。还有,读完这个学期,就要高三分班了,校报,我们都会退出的吧……
坐在沈骏飞速的自行车后,风呼啦啦地从两颊飞扬而去,石慧那么自然地从身后紧抱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宽阔的背上,呼吸他热而咸的气息,却又暗自下定了某种决心。
此后,在学校里相遇,她极为平静,最多远远的颔首致意;也终于找到机会向校报的辅导老师问起各个成员的情况,说到他时,做轻描淡写状——沈骏家住得很远吧。辅导老师曾是他的班主任,熟门熟路地告诉她:西藏南路最南面,从学校过去很远。
虽然那时她没有明确的方位概念,却还是颇为震动:那天,送完她再折回,他到家必然极晚了。
……
下车,走进一地阳光,她微微恍然,大约三十年后,她终于大致知道了西藏路的来龙去脉你,也更明了西藏南路的长度,还有,那个狂放不羁的少年,曾经给过她怎样细腻宽厚的呵护。
沿着西藏路一路向南,她从青涩而繁盛再沉静。
在西藏南路之南,她怀念年少时光和那个少年,即使,无法走到一起,却能在相处时如春夏交融,在告别时如初秋之清风朗月,而今回望,恰似,西藏南路之南的满目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