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比起这些世界优秀的作家,王蒙多少有些欠缺他们的“心狠手辣”,有些太专注于这个世界的“温暖、亮光、希望和宽大”了,太专注于这个时代“汹涌澎湃”的表象了,始终缺乏的是对这个世界和时代深刻的思考与反省,甚至是怀疑与追问。
一
《闷与狂》 是一部只有王蒙才能写作,才能出版的长篇小说。
这部书的责编说得很对,“我感觉您已经写疯了”。王蒙回答得十分诚恳:“确实,我写作的时候疯癫。”他说:“我用一种反小说的方法来写,因为小说最重要的因素是人物、故事、环境,有时候再加上时间、地点,我偏偏不这样写。但是,我把我内心里的那些东西,那些情感、记忆、印象、感受堆积成反应堆,点燃了,然后它就发生狂热的撞击。”这本书的内容一开始在刊物上发表时,题目为《烦闷与激情》。其实这本书中更多的是“激情”,或者“狂”。王蒙说:“因为我年龄大了,生命里有切肤的酸甜苦辣,堆在一块儿,这种潜在的能量就是闷,又把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很多东西都组织进去,就变成了这么一大堆的语言狂舞。”当然,你读完这部书之后,也不能读不出一点“闷”来,但这“闷”绝对不是“烦闷”、“苦闷”、“愁闷”和“忧闷”,而是作家盛可以“恭维”的那一句话:“这是不是闷?网络上有一种语言叫闷骚。”对,就是《闷骚与激情》,这个书名才十分准确。
这部长篇小说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没有一个形象生动的人物,没有一个比较明确的主题,有的只是满纸的“语言狂舞”,有的只是满纸的“闷骚与激情”,不管是前三章写童年和少年,还是中间写中年的文字,或者后面写“明年我将衰老”的老年岁月,都充满了激动不已的情爱与情欲的气息。“你感到了宏大语言的伟哥之壮,壮哉豪言壮语!”“你感到温馨语言的酸痛与搔痒之舒适,你当然知道温馨的软弱正像温馨的永远不可或缺。”(见 《闷与狂》,后同)比如第二章“瘦弱的童年也许更加期待爆炸”,写小孩小时候在大树下拿弹弓射鸟,都充满了不可遏制的情欲,“你想与所有树叶的亲吻,你太矮,树太高,不用弹弓你够不着树的面庞与嘴唇。”“你没有身高与实力去吻你的崇拜与沉醉,你的温柔与芳香,哪怕只是去握一握手。那是一棵大树,那就是北京,那就是世界,那就是女娲,那就是我膜拜我恋爱我错过了我唐突的女人。”写第二次解放的狂喜,也是如此,“独唱风骚,重唱互描,合唱遥遥,轮唱滔滔,童声亮亮,女声呦呦,男声铿铿,男低飘飘,男中嘹嘹,女中骚骚,女低妖妖。”写老年的岁月,“我们如火如荼。我们心旷体健,我们食欲性欲旺盛之至。我们发劲忘忧,更从来没有想过老之将至。唱歌唱歌唱歌,唱歌带来光明,唱歌带来欢乐,唱歌永葆青春,唱歌永远正确。”所以满纸写的都是“洋洋洒洒,漂漂亮亮,轰轰烈烈,多而不繁,沉而不醉,亲而不媚,亲而不密”的“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赵一凡语)王蒙一开始也说得很清楚,“咔哧咔哧开始了我确实的世界,确实的生命,确定的听觉,确实的感受,是我的受想行识的开始。当我键出受字的时候,出来了爱字,爱想行识,这应该是天意。”
的确,这部长篇小说写的就是81岁的王蒙的“爱想行识”,是他“拿着回忆当伟哥补药”的“闷骚与激情”,是一位老年得喜的人写给一个他“膜拜恋爱错过了唐突了”的女人的情书。自然,一切都是那么明亮,那么欢喜,那么热闹,那么情欲!就是最后一章写“明年我将衰老”,其实也在炫耀自己的不衰老,“你和我一起,走到那里,你的床我的床边,你的枕我的枕旁,你的声音我的耳际,你的温良我的一切方向”。“我的初恋是你。我的少年是你。我的颠沛流离是你。我的金婚是你。我的未有实现的钻石婚的你。”“我仍然舍不得你,亲爱的,我永远爱你。”无疑,王蒙“你当然是世界上最幸福得一个”!但是,这部长篇小说毕竟是写得“太单纯太快乐太轻松———太快活了”,太轻浮而有些太随意了,是一次缺乏深度和省思的写作。
二
这可以说是一个拥有60多年“写龄”的作家45卷文集1600万字的深意浓缩,是对三卷本《王蒙自传》的诗意改写,但是你要把它比做中国版的 《忏悔录》《童年·少年·青年》《追忆似水年华》和《尤利西斯》,就是不诚恳的“恭维”和“睁大眼睛说瞎话”了。从艺术的角度来说,肯定不像 《追忆似水年华》《尤利西斯》 那样在艺术结构与形式有伟大的探索与表现。在思想深度方面,肯定没有《忏悔录》《童年·少年·青年》那样对人的生命与灵魂进行深刻怀疑与反省。
今年85岁的米兰·昆德拉也是在出版《无知》十年之后,推出小说《庆祝无意义》。它的篇幅尽管没有王蒙的《闷与狂》长,仅仅三万多字,可以归类为中篇小说,但它却依然在思想深度和艺术形式上有许多创新。100多页的篇幅,故事并不复杂,清清爽爽的四个普通人,用微妙轻松的笔法讽刺了世相的种种,对苏联集权的嘲弄,对男女之事的戏谑,对文明冲突的质疑,一切仿佛要增加意义的厚度,最后却揭示出无意义才是生存的本质。正如赵武平先生所说:“对于此时此刻的读者来说,《庆祝无意义》 应该是一剂清醒剂。在物质超级繁荣的时代,人或者还有什么意义?人是自然的主人,是历史的主人,或者自己的主人?这些终级性的思考和讨论,在这部新书里,有丰富的分析和反思。”它不像《闷与狂》有那么多丰满的激情与狂舞,有数不尽的“思念之歌,爱情之歌,陶醉之歌”,而是“要把握‘现代世界中存在的复杂性’而成为简约艺术”,“始终植入事物的心脏”,“摆脱小说的长篇废话,让它更浓缩”。(见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语)
同样,74岁的库切写出的长篇小说《凶年纪事》《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和《耶稣的童年》,每一部都有一种新的艺术形式与结构,每一部都给人一种崭新的惊喜,但都不失其对这个世界和种种人性的不懈诘问和探索。《凶年纪事》充满了对国家、人权、政党、恐怖主义,犬儒主义等涉及世界种种问题的思考和反省。依旧贯穿着库切小说一贯的主题:耻辱感。同时,还有他经常涉及的一个被世人忽略的,而且常人难以启齿的主题:老年人与性。他的这些长篇小说都是那种低调、深思的写作,涉及道德伦理的层面,从不满足于轻易获得的答案。每一部小说“都始于并且执着于人物向下沉降的命运,如同一份追踪地下生活的报告。仿佛只有在这幽暗冷漠的国度,才会见证时代的隔离和它那些荒芜灵魂的悲喜剧”。(见许志强《无家可归的讲述》)
再说,82岁的 V.S.奈保尔新写的《看,这个世界》《我们的普世文明》《非洲假面剧》等长篇近作,依然是那么充满思想的深度,依然在反复书写着对这个世界充满太多令人困惑和费解的神秘之处,书写着借由他的眼睛看到的这个世界的丑陋、偏见和难堪,书写着借由他的洞见看到的原本属于我们的细节,依然是那么地充满思想和智慧的“霸气”,依然是那么地直陈这个世界和人类的痛处,庞杂而犀利,都存在着太多异于常人的高度和广度。
比起这些世界优秀的作家,王蒙多少有些欠缺他们的“心狠手辣”,有些太专注于这个世界的“温暖、亮光、希望和宽大”了,太专注于这个时代“汹涌澎湃”的表象了,始终缺乏的是对这个世界和时代深刻的思考与反省,甚至是怀疑与追问。
三
当然,王蒙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正如这本书的腰封简介中所说:“笔耕六十余年/写下45卷文集1600万字/曾任团干部/人民公社副大队长/共和国文化部长/访问159个国家和地区/获得境外两个博士学位”。虽已81岁,他依然十分勤奋,去年修订出版了上个世纪70年代写的70万字的长篇小说《这边风景》,出版了新写的中短篇小说集 《明年我将衰老》,今年8月又出版了这部28万字的《闷与狂》。更重要的是,王蒙是中国新时期最敏锐的作家,他1987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活动变形记》就具有深刻的历史反思精神,还有他那些写于上个世纪80年代的 《春之声》《夜的眼》《海的梦》,以及《来劲》《坚硬的稀粥》,都写出一个优秀作家对那个时代和世界的感受、观察、体悟和思考。但我们从他的这么多的小说中,依然可以读出“他却因为过于敏锐看透了现实给定的限定,总是笔锋一转而未能彻底,这不能不说有些遗憾”。我们从他的这部长篇新作中依然可以读出王蒙的精力过盛和聪明过人,读出他的“再也不可能批判现实或反思历史,他宁可让自己从文本中遁匿,只留下一大堆语词的游戏”。(见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
中国现时代的文学批评,大都喜欢说些“宏大语言的伟哥之壮”,动不动就说这个作家那个作家的作品是“思想深刻”,是对历史与时代的“深度书写”。但没有想到,这些作品过不了三年五载,就被人们遗忘了,更不用放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去观察了。真的,中国现时代的作家评论家们都爱面子,都喜欢说些不着心肺的“正能量”语汇。这不,在该书的首发式上,不管是“50后”,“60后”,还有“70后”和“80后”的作家们,都对这位德高望重的“30后”作家新出版的长篇佳作说了许多赞美的话:刘震云说王蒙是“伟大的作家”。麦家说王蒙是“世界上用排比句最多的作家。”谢有顺说王蒙是“硕果仅有的没有绯闻的作家”。张悦然说王蒙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作家”。
我非常喜欢毛姆七十岁时写的那篇后记《七十岁最重要》。他写道:“因为大家总是迁就老年人,所以他自己必须步步留心,应该努力不让自己招人嫌。他若硬要插到年轻人的队伍里,可就无礼了。因为他会让他们感到拘束,有他在他们就不可能自在,而且要是他还察觉不到若是自己离开,他们就会大大地松一口气的话,他那就实在是太愚钝了。如果他原来还大小算个人物,那他们也许还会偶尔和他来往来往,但绝不是因为他们喜欢和他交往,而是为了之后和他们的同龄朋友们吹嘘。如果他看不出这一点,他就太傻了。”
当然,王蒙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肯定能感悟到这些不管多少零后的文学晚辈们对他的这部长篇佳作说的那些赞美的话中,哪些是从内心深处发出的诚实话,哪些是为了场面上应付的恭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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