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诗篇：我并不比一棵草更高大（组诗）
独自吃草
一点点的黑，一点点的白，那么多牦牛，那么多羊群
它们拉开架势，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吃草
可是草并没有因此减少，相反越长越旺，长到了无边天际
牛羊也并没有因此放弃，用一生的力气来吃草
到最后把生命都吃进去了，草地上到处是牛羊的骸骨
牛羊发誓要把草吃尽，牛羊发誓要找到草地深处的秘密
然而，一个人掌握的秘密太少太小了
反而会把它攒得紧紧的，紧紧的
牛羊越是寻找，草就越是拼命掩藏
这使得牛羊看上去更多的像是在吃自己
牛羊最终也没有把草吃尽，草最终也没有交出保守的秘密
所以我们看到的，只是一段青葱岁月，一片苍茫大地
云是高原上数量最多的动物
除了牛羊，除了帐蓬，除了草
云是高原上数量最多的动物
它们栖息在高山旁，草根下
不说话，也不吃草，把天空放在一边
牧人睡着了，云依然在高空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护着牛羊
天快黑了，牧人和牛羊都已回家
云也累了，云把一只翅膀靠在山峰上，想息一息
云寂寞的时候，就唤来一场雨
可是雨走后，云更寂寞了
云一生的愿望其实就是像牛羊一样
吃上一口青草，亲近一下大地
云 朵
把帐蓬搭在云朵上，把牛羊放在云朵上
我承认，云朵是我温柔的故乡
云朵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云朵是我的头巾，云朵是我的衣袂，云朵是我的眠床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云朵不死
云朵会四处找我，找我时就在山顶飘荡
——像最无助的呼唤，——像最深切的怀想
纳木错
我站你面前，任风浪吹起我的头发
然而我的心，却早已像湖水一样，匍匐下来
用你蓝宝石般的蓝，和铺天盖地的浩瀚
洗涤我吧，磨砺我吧，冲刷我吧
在你的脚边，做一粒小小的石子，也是幸福的
零晨三点的映秀
我在零晨三点抵达这里，震后的映秀
已经安然入睡。我们悄悄地挨家挨户敲门，寻找住处
生怕惊动了什么。那个上次曾经给我做过讲解
在地震中失去家园和亲人，在地震后当起导游的藏族少女
想来也已经入睡了吧。一切，都是那么静谧
只有漩口中学那些断垣残壁，还晾晒在月光下，白得有些瘆人
仿佛一个熟睡者，把一截伤口，裸露在棉被外面
花湖
天空成了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地一下子失去了自己
——花湖的芦苇、湿地和湖水很浅，却让天空和云彩都陷了进去
凡人是不可能进入花湖的，要进去，也只能借助木质的栈桥和云梯
当然，还必须要一场雨，把灵魂，先洗一洗
我去了趟花湖，进去出来，不过短短的半个钟头
然而我却感觉我自己也变成了两个，一个掉进了湖心
一个带着肉体凡胎，赶车离开——最终回到了久旱的城市里
我并不比一棵草更高大
阳光是一样的，土壤是一样的，雨水是一样
共同拥有的一朵花的邻居，一条虫的邻居，也是一样的
一棵草和一棵草成了朋友，一棵草和一棵草成了情敌
草走不出草，草走不出自己
但是草和草，无数的草，相扶相伴
却走到了无边的天际
我在草上走，被一滴露水叫醒
吸收了一泡牛粪的营养，向一朵野花挥手致意
我在草上走，我也走不出一棵草
我并不比一棵草更高大，也并不比一棵草更卑低
我在草上走，我就是一棵草而已
加工厂买牦牛肉
昨天我还见到过你，那是在草原上，你安静地吃草
如今再次相遇，却已是在一只塑料袋中
我拾起一片放进嘴里，有青草的气息
急躁的时候，我就提醒自己：有一头牦牛，静卧在我的身体里
布达拉宫的一棵小草告诉我的
黄金，佛像，经卷，文物，法器
据说布达拉宫的价值，足以买下半个大城市
比如北京、上海，比如纽约、巴黎
其实布达拉宫并不全是金碧辉煌
通往布达拉宫的路，均由尘土和卵石砌就
布达拉宫的墙体，全是石块、泥巴和草屑
——我磕长头远道而来，烈日下
它使平凡卑微的我，获得了向上攀登的勇气
那些小草，想必已经千年了吧，它们从泥缝中伸出头来
谦卑地，想对我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有说
那时候黄河还很小
从巴颜喀拉山下来，那时候，黄河还很小
很小的黄河对于自己的道路没有把握，是选择
姓甘呢，姓川呢，还是姓青呢，黄河很犹豫
犹豫的黄河一路犹犹豫豫，跌跌撞撞
走到了若尔盖县唐克乡索克藏寺旁的一堆草丛里
草丛里的黄河再一犹豫，便把自己犹豫成了无数个“S”型
犹豫有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好，要犹豫就不防多犹豫一些
像黄河那样，把自己犹豫成九曲黄河第一湾那样，回肠荡气
在红原
红原的草原不红，红原的草原很绿
红原之所以叫红原，是因为这里，曾经走过一支打绑脚的队伍
我驱车走过，走了很久也没有走到草的边界，在草里
我试图找到一把锈蚀的驳壳枪，一堆当年累死的马骨
一半截煮不熟的皮带，一个遗失的铁皮水壶
可是我什么没有找到，只有草在地上摇曳，风在耳边呜呜……
嘛呢堆在叫我的名字
经幡飘动，它们静静地坐在那里，口含六字真言
却不说话，把自己坐成一堆石头
我相信，它们每时每刻，都在收集阳光和彩虹
或者说，阳光和彩虹就是从这里发散出去的
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天气，不流泪，不哭泣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我仿佛听见，它们在轻声，呼唤我的名字
我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匍匐下来，向一堆嘛呢堆走去
也许我的前世今生，就藏在一块石头里
再望一眼牦牛
回去，回去，汽车一路奔走，我在车窗里
不停地把头往回看，牦牛离我越来越远
牦牛不认识我，不理解我的留念
可是我在牦牛的宽袍大袖里，看到了岁月的温暖
我在牦牛的如水眼眸里，看到了生命的寂静
牦牛悄无声息地吃光了时间和青草，我注定了
要在大地上，孤独地走完自己的一生
日月山口
汽车排成了长龙，人们站在文成公主当年站过的地方，照像
据说这里还是农业区和农牧区的分界线
我看见羊群在山下，无声的向上蔓延，就像在攻打汽车组成的阵地一样
我拒绝了和牦牛照像的有偿邀请，我不是拒绝牦牛，牦牛请你原谅
在青海湖看鸟岛
我没有乘船过去，更没有登岛，我只是远远的看看而已
隔着一条海一样的湖，隔着一段长长的美丽距离
看看它们洁白的翅膀，看看它们依然在天水之间，自由自在地飞翔
图：网络
我在草上走，被一滴露水叫醒
吸收了一泡牛粪的营养，向一朵野花挥手致意
我并不比一棵草更高大，也并不比一棵草更卑低
……
作者自述：
杨犁民，男，苗族。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散文学会理事，重庆文学院签约作家，参加过第六届全国散文诗香港笔会。15岁在省级刊物发表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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