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少功近影
采访手记
前不久,应艾芜文化艺术学校的邀请,韩少功到成都访问。媒体对于他的到来自然予以了相当的关注。可惜的是,大家似乎把他近来“炮轰”媒体的言论忘记了,竟然没有人就这个事情提问。这让我对采访韩少功有了更浓厚的兴致。
在艾芜文化艺术学校的王莎女士的安排下,在韩少功离开成都的前夜,我终于“逮”到了他,并且把我的问题直截了当地提了出来。
韩少功与媒体难以厘清的关系由来已久了——“寻根文学代表作家”的头衔是媒体封给他的;当年他与张颐武之间的“马桥官司”是由媒体一手炒作的;他自己也曾经是媒体中的一员,《天涯》杂志的社长。而今,连他的个人生活也被媒体贴上了“隐居”的标签。再加上近段时间,媒体挑起的“思想界”与“文学界”之间的“群殴”事件,韩少功站出来号召“思想界”与“文学界”联合起来炮轰媒体就更显得意味深长了。
因为这些话题,我与韩少功之间的谈话变得很致密,他也的确有话要说,并且说得坦诚深入。离开韩少功的房间,我发现自己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不过我转念一想,一个直截了当的韩少功比一百个刁钻的提问更有分量。
核心价值:
他对省文联主席的帽子兴趣不大,对“戴老农的草帽”兴趣不小;他被贴上“寻根文学代表作家”的标签,却翻译了对中国当代文学界起过重要影响的两本书《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和《惶然录》;他自己曾经是媒体中的一员,却在不久前站出来号召“思想界”与“文学界”联合起来炮轰媒体……
核心人物:
韩少功,著名作家。1953年1月出生于湖南。1978年就读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任职湖南省《主人翁》杂志社;1985年进修于武汉大学英文系,随后调任湖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1988年迁调海南省,历任《海南纪实》杂志主编、《天涯》杂志社长、海南省作协主席、海南省文联主席等职。现兼任海南大学教授。2002年获法国文化部颁发的“法兰西文艺骑士勋章”。
一半城市,一半乡村
作家翻译
本报记者(以下简称“记”):不少人都说韩先生读书向来很“杂”,近来在读什么书?
韩少功(以下简称“韩”):前一段在读《吕氏春秋》。
记:《吕氏春秋》是本好玩的书吗?(笑)
韩:还行。以前我读过一些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吕氏春秋》收集的资料有些在那些文献之外,是我不大了解的,而且分门别类有个系统,所以可以看看。看看那时候的人想事情的思路、做事情的方法,还有他们知识的范围,挺有意思的。
记:说到书,我觉得有两个人的书和韩先生大有关系,对于中国读者来说也很重要。一个就是大家早就熟悉的、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还有一个是佩索阿的《惶然录》。这两本书都是经韩先生的手翻译的。说到《惶然录》,我发现你在翻译的时候对佩索阿并没有很深的认识,可是你还是很敏锐地决定翻译这本书。为什么?
韩:佩索阿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诗人。他的生活经验不是很丰富,大半辈子生活在葡萄牙的一个城市,终身不过是一个小职员,跟卡夫卡很相似,生活很单调的。这种职业、这种生活经历在大多数诗人眼里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但他(佩索阿)在那种境遇里居然想了那么多问题,而且想得那么别致,说出那么多思想。有时候读他的东西会觉得,哟,这个人还真是能说啊,一个浅显的问题深入进去他能够越说越多越说越多,而且没有废话,不是故意地为文造文,真有所思和真有所感,不容易。
记:你介绍的昆德拉引起的热潮让人们印象深刻,后来你推荐的佩索阿现在是诗人们推崇的对象,这让我不得不猜测,韩先生下一个翻译目标是谁?
韩:至少到现在我还没有目标。(笑)现在我也注意到国内有很多优秀的翻译家,像《外国文艺》、《译林》,其中不少翻译的文笔非常好。不过,有些译者对作品本身究竟有多大的艺术含量却不一定判断准确。有的外国作品很滑溜,也很有趣,很轻松,可是它的分量就那样,有点高级快餐的味道,读一次就不需要再读。
记:这就是作家翻译与单纯的翻译者之间的区别。韩:比如说佩索阿。别人的兴趣我不知道,我觉得佩索阿应该是在世界文学史上有相当地位的,偏偏被中国的翻译家忽视了,我做的工作就是补阙拾遗吧。
记:其实在中国,作家兼翻译是五四前后就形成的传统,韩先生继承了这个传统。
韩:以前是这样。那时候懂外文的文人不多,所以作家就兼了翻译家的工作。那时候,向西方学习也是知识界的一个共识,作家们、学者们都做这样的工作。他们做得很好,如今我们都是受益者。如果没有那么多的作家、学者来做翻译的工作,翻译作品的质量肯定是要打折扣的。现在翻译的专门人才多了,这么多的大学,这么多留学海外的人,翻译的人才数以万计乃至十万计,在这种情况下,作家、学者就不大做翻译了,没必要和人家抢饭吃嘛。我想不少学者、作家都抱着这种心态。但是我个人还是希望好的作家、学者做一些翻译的工作,不做很多,做一点也好。
炮轰媒体
记:韩先生曾经是《天涯》的主编,也算是有媒体从业经历的人,可是前不久你却发言“号召”思想界和文学界联合起来炮轰媒体。这是怎么一回事?
韩:炮轰媒体那是一种简化的说法。在商业竞争很厉害的当下,我也理解媒体的苦衷,他们要吸引眼球嘛,总是把标题做得那么刺激,结果把很多问题简化了。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些做社会科学和哲学的人——这些人我也不熟悉——批评文学家脱离现实、脱离人民,陷入了象牙塔,没有出息。于是,有一帮搞文学的站出来反驳他们,说,你们根本不懂艺术。争论的内容大概就这样。我看了他们各自的发言,发现他们其实也有交叠和互补的地方,只是角度有所不同。通过平心静气地、深思熟虑地交流,大家可能都会有收获。可是呢,媒体没有促进这种气氛,反而在那里添乱,标题做的是“文学界反击思想界”、“思想界炮轰文学界”等等。哪能这样做呢?思想界与文学界人多着呢,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思想界里赞成“文学界”的大有人在,反过来文学界同意“思想界”的恐怕也不是少数,并没有以界别划线。你说这是不是媒体在添乱?让大家的意见充分地展开,这样的交流才是一种有价值的交流。连对方的话都没有听懂就互相叫板,而且这种叫板甚至不是各自的本意,而只是媒体的描述,好像两帮人在抱团群殴,所以,我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思想界”和“文学界”应该联合炮轰媒体。(笑)当然,这不是针对所有的媒体。大多数媒体还是好的,只是个别媒体在过于简单化、不负责任地挑唆。
几顶帽子
记:说到简单化的问题,我就想起别人一直给你戴的几顶帽子。比如说寻根文学的代表作家。我读过你的小说,在我看来,你的作品好像是向后看的,实际上是通过对历史的重新阐述达到向前的目的,因此寻根一词似乎不能概括你的写作。再比如你主持《天涯》有一段时日,有人就说你是“新左派”的重要人物,是他们的“山大王”。近来媒体又纷纷用隐居、隐士等等字眼来形容你目前的生活。你怎么看待这几个戴在你头上的帽子。
韩:都不是事实。先说寻根文学。我当时反复说过,“文化寻根”只是当时我们思考的很多问题中的一个。我那时候写了那么多文章、那么多作品,都没有“寻根”,但是在某些批评家或者媒体记者笔下,那些事实都被抹掉了,你就戳在这里,当个寻根代表作家的角色吧。问题就是这样被简单化的。我们常说,万物都是缘聚则生,很多因素,很多因缘,聚合到一块,才会产生一个东西,哪能那样简单化?像灵丹妙药一般,我开一个药方,不管什么人,什么病,吃了都会管用?文学上从来没这回事。所谓“寻根文学”,经历了好多年,其中也是鱼龙混杂。有时候因缘聚汇产生一个好作品,你可以说这个作品带着某种寻根的意向,在某些方面带有寻根的特点,但这一说辞肯定无法描述它的全部,肯定有很多东西是“寻根文学”这个词无法概括和描述的。所以闹出来的什么“寻根文学”、“寻根作家”,这些东西我都不赞成。只是批评家要吃饭,媒体记者要吃饭,只好他说他的,我做我的,只是我不说。
至于什么“隐士”,那更加不是事实了。眼下电子通讯技术把全世界一网打尽,你能往哪里“隐”?住在老山疙瘩里的农民照样打手机、看电视。我住的地方也不算很偏僻,离长沙也就一百多公里,很方便,朋友来来往往,我每天也看书、上网,这与居住在都市没有太大区别。农村也不是一个像瓦尔登湖的地方。有些记者多次问我:“你是不是住在像梭罗写的瓦尔登湖那样的地方?”怎么可能呢?我住的那个地方完全是活生生的人间社会,有老有少,有官有民,有忠有奸,不是一个荒岛。
在农村居住
记:可是你得承认你现在的生活方式的确有些特殊。
韩:也不见得。以前很多作家也住在农村嘛。像柳青、周立波,像浩然,不就是长期或阶段性地住在农村吗?也没见有人去说他们。现在很多人“北漂”,一些艺术家也住在郊外乡村,也没见人去说他们,为什么我这样就有人说呢?
记:可见社会对你的关注度相当高嘛。(笑)在农村居住,写作方面有什么新的内容?
韩:有感觉的时候就写一点。最近作家出版社要出我一本新书,叫《山南水北》,长篇散文,可能也杂有小说因素。这里记录了我6年来山村生活的某些感受、想象和思考。
记:作为一个作家,你更看重思想还是感觉?
韩:在中国可能这是一个问题。(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有一个流行的观念,就是“跟着感觉走”,似乎思想是反动的、落伍的、很累人的、笨拙无比的。“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是昆德拉引用过的一句谚语。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一个人还思考,那就是一个污点,一个缺点。
记:尤其是作家。(笑)
韩:对。(笑)其实,人们不思考,上帝是不是更发笑?不思考就沦为禽兽了。上帝造人的目的完全落空,他还会苦笑吧?思想和感觉实际上是融为一体的。你感觉得很清晰的时候,感觉就成了思想。你思考得很模糊的时候,思想就成了感觉。在思想与感觉之间并没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举个例子,一个球员上场踢球肯定是凭着感觉打,怎么能赢就怎么踢,没有一定之规,所谓“球无定法,神来之笔”。找到感觉,有了状态,就能踢出好球来。但是,这种感觉和状态怎么来的?肯定是平常一招一式非常严格地训练出来的。训练过程中需要思考,需要琢磨,需要找规律,制订针对性的训练计划,而不是光凭感觉天天把自己供为天才。从来没有不要思想的感觉,也没有离开感觉的思想。在“文革”以前,对思想的禁锢以及教条化的思想确实毁了很多作家,也使得有些人至今有“思想过敏症”,或者“感觉崇拜症”。但是历史上因为忽视了思想而毁掉的作家,不见得比前者少。
民间语文
记:《天涯》杂志和韩先生现在是什么关系呢?
韩:大概2000年的时候,我就辞掉了社长的职务。我现在只是《天涯》的一个顾问。现在杂志的社长、主编都是年轻人。
记:《天涯》可以说是中国杂志中的一个异类,特别是你首倡的民间语文板块。当时怎么想的?
韩:按照以前文学刊物的模式,小说、散文、诗歌、评论,老是这四大块。我觉得文人文学有很大的局限性。我们现在不是有原生态歌曲、歌手吗?文学也有原生态文学。老百姓的歌谣、段子等等,只要有感情、有智慧,用文字来表达的,我认为都是文学。有一次《民间语文》发表了一个得了白血病的女孩子的日记,特别感人。她显然不是一个文人,但是她的文字是地地道道的文学,是作家、文人永远写不出来的。还有一些文字,可能没有多少文学价值,但是它有语言学的价值,或是社会学的价值,可以帮助我们拓展视野,这是非常宝贵的。
《民间语文》这个栏目在国外也很受关注。我到很多国家,他们都知道《天涯》有个《民间语文》。
记:这些民间的文字经过编辑的手会不会走样呢?
韩:我们编辑部当时规定,连错别字都不要改,只是在错别字后面打个括号,把正确的字标在里面。
记:我为什么有些疑惑呢?是因为我看过某些媒体也曾经尝试过民间投稿的方式,但后来渐渐地投稿者摸清了套路,结果出来的文字就越来越模式化。
韩:有时候我也怀疑有些投稿事先是经过加工的,编辑只是凭感觉来辨别,凭鼻子来“嗅”。但是我还是相信其中有一部分是宝贵的原始文字,尤其是有原件为证的那一部分。
记:现在你做《天涯》的顾问,是顾而不问还是既顾又问?
韩:八个字:“有求必应,不告不理”。他们不找我帮忙,我不会去加以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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