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多年来,无论被褒被贬,他一直坚守散文这一文体,矢志不渝。三十多年来,从1983年推出第一本散文集《生命草》开始,他几乎年年有新书问世,共出版了50余部作品。
在一个不需要抒情的时代,他可谓当代中国文坛的一个特例。
在散文创作领域,赵丽宏自有他的独到之处。数十年来,他的散文一直不乏忠实的读者。他在创作中的坚持,在浮躁的文学大背景下显得尤为可贵。
我没想过做作家
本报记者(以下简称“记”):我读你的散文很早了。记得(上个世纪)80年代你的散文创作有一个高峰时期。那时候上海有一本杂志叫《文汇月刊》,我在那上面读到过你的文章,还看到过你的照片。今天看见你,觉得除了多了一些皱纹外,你的相貌变化不大。
赵丽宏(以下简称“赵”):(笑)老了老了。那时候三十几岁,现在都五十多岁了。那时候我是在《文汇月刊》发表过一系列的散文,主要是写我儿子成长中的一些事情。
记:说到儿子的成长经历,那你的成长道路是怎样的呢?
赵:我们家以前没有人和笔墨打过交道。我母亲是医生,受过比较好的教育,她对我的影响很大。小时候家境贫寒,但是很快乐。我小时候从没想到做什么作家,对我最有吸引力的首先是音乐,其次是绘画。我曾梦想当音乐家和画家,我学过口琴、小提琴。我的文章中,有好多都和音乐、美术有关。音乐和美术,一直是我的创作源泉之一。
我高中还没有毕业就遇上了“文革”。我父亲以前是小资本家,后来破了产,但是这个历史问题也成了我的问题。那时候我比较惶惑、消沉。离开学校,我曾经到江苏宜兴乡间学当木匠,干了不到半年的时间。不过这一段学徒生涯是我的人生第一课,感受相当深。后来我又回到家乡崇明岛插队。崇明那时很偏僻,连电也没有。在长江边上,住的是草屋,晚上点的是油灯。我整天埋头干活,很苦闷。村子里的农民知道我喜欢读书后,就把家里的旧书送给我,在外地的一些朋友也寄给我一些书,到后来,我的草屋里大约有了几百本书。白天干活累得散了架似的,但是晚上在油灯下看一本自己喜欢的书,觉得活着还是很有意思。那时我每天会在日记本上写一些感想,也记录自己的生活见闻。我没想过做作家,也没想到发表,所以那时候的文字更真。
记:大概像不少知青一样,要到1977年生活才会有转机吧?
赵:对。1977年恢复高考,我考入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在读大学前我就已经发表过作品了,在学校期间我就加入了作家协会。1982年毕业后,我分到《萌芽》杂志社担任编辑。1987年,我应聘担任上海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一直到现在。
抒情散文不可能灭亡
记:这次来采访你,我是带着一个很大的疑问来的,那就是:我们这个时代还需要抒情吗?还需要抒情散文吗?可能有人会说,我们这个时代本来就是一个散文化的时代,但是我觉得,这里说的散文化,表现在文学上更多的是随笔,是评论和杂文,而很少表现为抒情散文。为什么呢?
赵:这个问题其实从(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就渐渐显现出来,只不过到现在越来越突出了。我的散文一向是比较注重抒情性的,所以也受到过一些质疑。但是我认为,尽管抒情散文受到不少怀疑,但这种抒情散文是不可能灭亡的。抒发真实情感的、文字优美的散文总是有人喜欢的。
不是说我的文字就全是抒情性的。现在我的文字跟年轻的时候比,抒情性差远了,但是我还是没有放弃抒情。我很注意读者的反馈,我发现只要我写,还是有读者和文章产生共鸣。所以抒情的文字我要继续写,尽管写得没有年轻时那么多。最近我在《新民晚报》上开了一个专栏,每个星期写一篇,写我读古诗的感受。这些文字和古典文学专家的赏析不一样,比较偏重于个人感受,其中有对诗的介绍,也包括我对人生经历的感悟。
你刚才提出的问题的确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其实中国文学传统中,抒情肯定是重要的一部分。没有抒情,首先就没了诗歌。诗歌肯定是要抒情的。散文有相当大一部分也是抒情的,随笔、小说也有抒情的。我觉得,关键看你抒的什么情。你抒发的感情是虚假的、不真实的,读者会很厌恶。如果你抒发的是真实的,源自内心的感情,读者就能产生共鸣。
记:我知道赵先生的散文集拥有不少读者,很关键的一点就是“真”。你曾经说过,文章中你最看重的就是真诚。
赵:对。就像我在很早的时候,六七十年代,那时候我还是学生,精神上很困顿,看不到前途,很颓丧消沉,我也写一点文字,写内心对未来的向往。至今看这些文字,我自己还会被打动。有意思的是,去年《读者》杂志转载我的一篇文章,叫《雨声》,很短,就是我十八九岁写的抒情文字,非常抒情的,最近还有人在网上写很长的文章评论它。像这样纯粹抒情的文字还能为人注意,说明在年轻一代那里,真实感情的散文仍然能得到共鸣。我觉得,只要人们还具有这种感情,书写这种感情的文字就不会消灭。这一点我很自信,一点也不悲观。
敬佩的和批评的
记:在你的文学创作道路上,前辈作家给了你什么启示?
赵:真正能震撼心灵的文字总是来自作者的人格,我是这么认为的。我能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走到今天,离不开很多前辈作家对我的影响和关心。有些人是以作品感染我,有些人不仅如此,还直接给了我很多帮助。像巴金,我十分敬重他的人格。他的《随想录》反思历史,也无情地剖析自己,很不容易。这就是他的人格力量。在当代中国作家中,能这样说真话,把灵魂亮出来给别人看,没有一个人能和巴金相提并论,我很佩服他。八十年代中期,我曾经给他写了一封信,希望得到他的一本书。他很快给我寄了书,还在书上题了字:“写自己最熟悉的,写自己感触最深的。”以后我有不少机会和巴金会面,他对我的教诲我永远记得,他为人为文都是我的榜样。真诚的文字是我一直的追求。中国的散文传统也是求“真”的,拒绝虚构的东西。
记:有读者觉得你早年的散文,因为你与社会生活靠得比较近,所以更富有感召力。但是,近年来你的作品似乎有了一种远离社会而更趋向于自我陶醉的倾向。你怎么看待这种批评?
赵:这是相当有份量的、尖刻的批评,我想大概有一定道理。我早年的散文大多写自己的生活,写我接触过的各种各样的人物,涉及社会现实比较多。这些年其实我还在这样写,但是也许书斋里坐久了,接触社会的面不如以前广阔,思考的问题也可能会游离现实。这几年我写得比较多的是艺术类的散文,比如音乐、美术,也有很多游记。这些文字,不能说与现实无关,其中也有我对人生的思索,但是也的确存在他所说的那种倾向。他的问题会引起我的深思的。
一个爱读书的作家
记:你是一个爱读书的作家。
赵:对。我写书是业余的,看书是专业的。(笑)
记:你主要涉猎的是哪些书呢?
赵:主要还是人文类的。文学、哲学、历史、音乐、美术,我都看。看得很杂。我不是要专门地要研究很深的什么问题,就是喜欢。我现在手里正在看的是毛姆的一本书,叫《中国屏风》。20世纪初他在中国生活过一段时间。很有意思,一边看,一边就很有感触。
作家的思想不应该是一潭静水,他对世界的探寻和思考永远不能停的。帕斯卡尔讲人像芦苇那样脆弱;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我常常以崇明家乡的芦苇作比喻,其实是借芦苇的形象表达我的人生观。
记:我觉得你对音乐的热爱使你的散文创作也具有一些特质,比如说节奏,比如说音韵。有人用“清丽”评价你的文字,我觉得比较中肯。
赵:我非常喜欢音乐,写作的时候我一般都是一边听音乐一边写。像莫扎特、舒伯特和萧邦的音乐,都是我的最爱。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散文也有一些变化。年轻的时候富于激情和想象,文字上也追求华美。随着生活阅历的增加,激情化为思考,语言也归于平淡。散文是内心的表达,情感的轨迹,更是生活的记录、时代的见证。简单直接的叙述,有时更有利于表达深刻的思想和真挚的情感。归纳起来,我认为一篇优秀的散文应该具备三个要素:情、智、文。情就是要有真情实感,感情自然流露,不掩藏,不矫饰,不虚伪;智是指智慧内涵,思考的深度;文则是语言的个性化表达,也就是作者表现出的文风。我认为,以平淡的笔墨写出深邃的寓意是散文创作的最高境界,是我自己追求的目标。
记:散文的确是以真为美的文体,这是不是意味着在你的心目中,真和美实际上是一体的?
赵:是的,我认为是的。
对虚构文体有点畏惧
记: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从事散文和诗歌的创作。在我的印象中,你似乎一直没有创作小说,这是当代作家中很少见的一个特例。是不是可以这么说,散文家对真实的追求妨碍了你成为一个以虚构为主的小说家?
赵:其实我也做过这方面的尝试,但是不成功。正像你说的那样,我可能对虚构文体有一点畏惧,有一点心理障碍。
记:那么影视剧方面呢?
赵:我以前也写过电影和电视剧本,有些也拍了。但是我想我以后不会投入太多的精力涉及这方面,我觉得过多地写这类文字,会把自己的笔写坏掉,因为影视剧本对文字的要求不高,有时甚至不需要太多的个性和艺术性。我这样说,也许会得罪那些影视剧作家,他们中确实有出类拔萃的高手,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这二三十年来,我的主要精力是在写散文。散文是一种最耗心力的文体,鲁迅先生说过一句话,他说真正的现实主义是什么?真正的现实主义是把自己的灵魂亮出来给别人看。散文就是一种亮出自己灵魂的写作,但是老是要亮出自己的灵魂色彩,老是要暴露自己的灵魂,非常不容易,写了几十年,常会有疲惫的感觉。好在时代在变迁,生活在变化,个人的经历也在不断的丰富,所以,还是有事有叙,有情可发。关于写小说,我刚才讲了,我也有尝试的欲望,但是似乎对虚构的文体有一点心理障碍,其实这些年我的阅读主要还是小说,我相信自己对小说的鉴赏力,有时候怕自己写会眼高手低。
记:作为上海的作协副主席,你怎么看待海派文化?
赵:我对海派文化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真的有没有一个海派文化,我也表示怀疑。有的人说,所谓海派文化就是一种商业潮流下的大城市小市民文化,我觉得这种批评不一定准确。如果真的有一种海派文化,那么我希望它是具有大海一般气派的文化,是一种海纳百川的文化。
采访手记
25年前,赵丽宏到过成都。25年后,在艾芜文化艺术学校的邀请下,他又来了。可是对于他来说,成都是一座崭新的城市,因为过去的成都已经消失在时代的洪流中了,连他曾经驻足过的杜甫草堂、武侯祠也变成了人声鼎沸的游览胜地。惟一与过去相联系的,可能是他手中正在把玩的、刚从送仙桥古玩市场淘来的一个笔筒。对于一个城市的感触,也许只有赵丽宏的散文才能写到细腻之处。
采访赵丽宏,我本是带着一个巨大的疑问去的。我想问他,在这个不需要抒情的时代,散文的位置在哪里?说起来,赵丽宏也是当代中国文坛的一个特例。三十多年来,无论被褒被贬,他一直坚守散文这一文体,矢志不渝。三十多年,不可谓诱惑不多,商业大潮的诱惑,小说、剧本等文体的诱惑,他都一一抵挡,埋首于这种被鲁迅称为裸露灵魂的现实主义写作。对我的疑问,他的回答相当自信。他说,只要有真实的人类情感存在,那么,抒情散文就永远不会消失。
不过,赵丽宏的自信与我所见的许多自信的人不同,他的自信是谦和的,甚至有些温婉。他说话的声音很平静,表情也不带一丝夸饰。他不是没有看见时代的浮躁,在文章中他曾经写到:“我梦见自己须髯皆白,像一个满腹经纶的哲人,开口便能吐出警世的至理格言。我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但是他的心目中,对于真的执著,就是对美的追求。三十多年来,从1983年推出第一本散文集《生命草》开始,赵丽宏几乎年年有新书问世。发行量最高的,是1985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散文诗集《人生遐思》,7万册;《喧嚣与宁静》、《在岁月的荒滩上》等则多次印刷,销量过3万。四卷本《赵丽宏自选集》出版后已重印两次。他一共出版了50余部作品,用著作等身来形容也不过分。或许在他看来,谦和而温婉的自信更显得坚定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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