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家迟子建
作家迟子建的新作《白雪乌鸦》写的是100年前的东北大鼠疫,傅家甸是那场鼠疫中的重灾区,在那里生活的全是社会底层人物。作者把目光紧紧锁住了那些“引车卖浆者流”,写出了他们在大难来临时的人生百态。记者近日就此书采访了迟子建。
鼠疫汹汹,带走了生命,淘出了情义
记者:“白雪乌鸦”这个题目很有画面感,黑白分明,动静结合。能否谈谈这个标题的寓意?通过这部小说最想表达什么样的感情?
迟子建:首先,在生活中,我偏爱黑白色,它们对比强烈,也是最能与其他颜色达成和谐的色调。哈尔滨的冬天,最常见的是白雪,长达半年的冬天,使雪花成了从天庭来到人间的常客;而乌鸦在满族人的心目中,是报喜鸟。传说乌鸦救过清太祖,朝廷里特设“索伦杆”,祭祀乌鸦。而在书中所写到的这场大鼠疫之后,清王朝就灭亡了。我在做资料时也看到,当年的哈尔滨,尤其是松花江畔,乌鸦很多。我觉得黑白色调特别契合这部长篇小说的气氛,所以就用《白雪乌鸦》做书名。
记者:能否为读者解读一下《白雪乌鸦》中的一些主要角色,比如马车夫王春申?比如于晴秀?你是怀着一种什么感情塑造这些人物?小说中还有一位有些心理变态的翟役生,设置这个人物有何意义?只是为了做“丑的集中展示”?
迟子建:先说翟役生,这个从宫里出来的太监,我写他的时候是满怀同情的。他的“丑”,也就是那些无赖和变态的行为,是有着深刻的社会根源的。他如果不入宫;如果他从宫里出来,仍然能回到乡村完整的家;如果他千辛万苦找到的妹妹,不是沦落为暗娼;如果惟一让他感受到温暖的金兰不是在鼠疫中死亡……这个人也许就不会走到精神的绝境。不过,写到最后他对落入井中的“根”的守护,使我看到了在一颗仇恨的心上,泪滴点点,我理解和宽宥了这个人物。人性是复杂的,很难用单纯的善和恶来定义。而你提到的另两个人物,王春申和于晴秀,包括死去的周家祖孙三人,他们身上,确实都散发着人性的光辉。比如王春申在鼠疫中加入抬埋队运送疫尸,比如于晴秀为防疫做口罩,比如周家为被隔离的人无偿送饭以及傅百川对防疫提供方方面面的支持。这些人物身上,都有一种可贵的“义”,这个“义”,平素被埋在生活的沙子中,我们无缘见识,但在鼠疫面前,它们如金子一样从沙子中被淘洗出来,闪闪发光。
记者:能否介绍一下这部小说的创作过程,最感纠结的地方在哪里?书写历史上的真地真事,又是鼠疫这样的大事件,稍有不慎就会在一些细节上露出破绽。
迟子建:尽可能完备地掌握鼠疫发生时哈尔滨的社会生活状况,你才能为小说的舞台打下坚实的基础。那时究竟有多少俄国人,多少中国人?有哪些银行在哈尔滨开了分号?那时的教堂主要分布在哪个区?人们的穿着和饮食是什么样的?这些看似小的问题,都不可忽视,因为它们是小说的血肉。比如那时哈尔滨流通的货币以卢布为主,比如天主堂确实收留过鼠疫患者,造成几百人的死亡。举一个小例子,我在翻阅旧报纸的时候,知道有一个警察因为借了一个妓女两个卢布,竟被罚做了两个月的苦工!我想如果不是我亲自查阅的史料,我也会认为那是虚构的。
从这点来看,晚清的社会情态并不像我们臆想的一片黑暗,它在动荡中依然恪守着秩序。
当然,一个作家除了尊重史实,还要建构你自己的精神世界,也就是描摹鼠疫中平常百姓的悲欢离合。因为资料上的人都是死的,你要用想象把这些人复活。没有坚实的史料做依托,没有一颗沧桑而温暖的心去揣摩和贴近人物,他们又怎么复活得起来呢?
永不回避苦难,永远追求诗意
记者:您小说中的乡土常常是诗意的,可这一次写鼠疫中的傅家甸,却让人看了之后备觉压抑,这与您以前的小说似有不同。您笔下的诗意乡村也曾遭致批评,曾有评论说这种“精神乡土”,是“城市在现代语境下对乡村的一种想象”、“回避对苦难现实的表现”等。你怎么看?变化是刻意的吗?
迟子建:其实我在描绘乡土时,没有刻意美化它。如果说美,那是因为它自然散发着美的气韵。我笔下的故事,无论是长篇《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还是中篇《白银那》《逆行精灵》《向着白夜旅行》《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抑或是短篇《逝川》《亲亲土豆》《雾月牛栏》《一匹马两个人》《野炊图》等,无不散发着苍凉忧伤的气息。那种人性深处的困厄,生之艰难,都清晰地映照在作品中。只不过批评家只留意了表象的东西,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它深层的东西。
如果说诗意是艺术的话,那么小说家当然不能放弃对诗意的追求。在这里我要特别强调,我从来没有,将来也不会在作品中回避苦难;我也从来没有,将来也不会在作品中放弃诗意。苦难中的诗意,在我眼里是文学的王冠。
记者:如何看待文学与市场的关系?现在不少网络作者日产几万字,在市场上一样卖得很好,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迟子建:我每次逛书店,看到畅销书架上摆着的百分之七八十都是玄幻类、戏说类、心灵鸡汤类和养生类的书,心里就有一股难言的沉重。如果我们要找鲁迅、巴金、老舍、茅盾、萧红和沈从文的书,都得去角落(甚至找不到),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对流行读物产生足够的警惕?为自己的精神世界正被浮浅和流行的读物微妙地“异化”而给自己提个醒?
我们太热衷于施了各种添加剂速成的“新米”了!对那些金灿灿的陈粮缺乏打量,这不是一个大国该有的文化姿态。
所以,卖得好与坏,在这个喧嚣的时代,与图书的品质关联越来越小,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无奈和悲哀。

《白雪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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