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恨歌》《月色撩人》到《天香》的返璞归真
——与作家王安忆谈新作及风格的转变

王安忆
去年7月,孟京辉的话剧《堂吉诃德》在上海大剧院演出时,作家王安忆去看了。远远看她眼神发亮兴致勃勃如孩子般笑着,事后才知道,那时的她正埋首于长篇小说《天香》的写作,能推的会她都推了,一门心思闭关写作。出门看戏,也是偶尔给自己放个假。经过20个月不间断写作,《天香》已于日前完成,并交付《收获》在2011年第一期首发,单行本则即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仿佛是返璞归真的转身,《天香》的故事背景离开了《长恨歌》、《月色撩人》般的现实繁华,在一段明清旧事中娓娓道出从容浅淡的气象和真醇,精细如在米粒上刻字,恢弘如一部史诗,而她手中的那支笔,如串起全篇的“顾绣”女红手中攥着的绣花针。那些温情的细节,是在久远时间中埋伏着、沉积着,却又被时光带走,被人所忽略的。 从露香园到天香园 “顾绣”起源于明代松江(今中国东部上海市)地区的顾氏家族。明代嘉靖年间松江府的进士顾名世,晚年在上海建筑一座林园居住,取名“露香园”。顾氏后裔精于刺绣,技法独到,据《顾绣考》对顾绣技法的介绍“其擎丝细过于发,而针如毫,配色则亦有秘传,故能点染成文,不特翎毛花卉,巧夺天工,而山水人物无不逼肖活现”。董其昌有诗云:“龙衮煌煌,不阙何补。我后之章,天孙是组。璀璨五丝,照耀千古。娈兮彼姝,实姿藻黼”,写的就是顾绣的精妙绝伦。 一切如同冥冥之中的不期而遇,时间早在多年前埋下因果。王安忆告诉记者,《天香》的故事从造园子开始。小说中,天香园的原型——“露香园”,是她早年在《儿童时代》做记者时,曾去采访过的地方,那是位于过去上海南市区的一个所在。 多年前的探访默默地在作家心中埋下种子,当南宋词人王沂孙咏物词《天香·龙涎香》中的词句如画卷般出现在王安忆眼前时,她当下决定要将这座园子里顾绣世家三代的故事写成小说。“我要研究的是,一户这样的大户人家,究竟是怎么败落的?我写了他们对奢华的无限追求,表现在很多细节描摹上,但我无意把他们放在道德中去进行衡量,说到底声色犬马的一切,我是喜欢的,它是道德之外的一个世界”,王安忆说。 沪上清雅是杂在这俗世里的 写作之初,上海图书馆馆长吴建中曾复印一套嘉庆年间的人物传给王安忆。在这套人物传中,王安忆发现,顾氏家族的留名,竟全因顾绣而起。这引起了她的兴趣,她认为小说家的伟大之处,正在于构建一个世界的能力,万里长征的第一步,王安忆首先要做的就是回过头去,为将要在《天香》中粉墨登场的人物做个年表。 虽然,这个年表最终不会出现在小说的前面,但通过稿纸上密密麻麻涂涂画画,关系错综复杂的年表,王安忆构建的世界逐渐清晰。她告诉记者,“看完《天香》,你可能会问我,这么遥远的人怎么能吸引我呢?我想,赋予人物性格是吸引我写作的本能。你观察我的写作就会发现,我对时髦的生活没有兴趣,我从来不写办公室故事,职场小说。在这点上,我和我的朋友吴亮有相同的观点,我们都认为不是所有东西都能进入审美空间的。”据悉,刘天□受邀为《天香》设计封面时,曾问王安忆,在这么纷繁复杂的顾氏大家庭中,哪个人物是你最想着力表现的,或是倾注最多心力的?“其实我关心的是所有人物的性格和命运”,王安忆笑道。 随性格和命运展开的是几个家族的兴衰。王安忆以清雅而富情趣的细腻语言,既关注时代变迁中的人的命运,又试图从源头来梳理上海这个城市的文化来源,既有文人对建筑等器物的纷繁见识,又有对生命本真的向往。——“沪上的清雅就是杂在这俗世里面,沸反盈天的。老庄也好,魏晋也罢,到此全作了话本传奇。”这就是上海的生态构成。 王安忆之前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表示,全国范围内恐怕没有一个城市像上海那么市民气,拥有那么一个市民的阶层,而且这个市民阶层是比较成熟的。她之所以写《天香》,根本上也是在梳理上海市民阶层的起源与形成过程。然而,这次的写作,抛给王安忆很大的难题。自称“古籍知识很差”的王安忆,一再向记者提到上海古籍出版社总编辑赵昌平。这位在古籍文献领域赫赫有名的专家级出版家,在王安忆写作的20个月里,默默为她看稿、“捉老白虱”,用一双温和而凌厉的眼睛,对小说中出现的物件、称呼出现的年月逐个仔细考证,比如民国才有的东西,决不能出现在明代。赵昌平还向王安忆指出,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沪上”两字,是鸦片战争之后才形成的,上海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从属于松江府,因此明代不可能出现“沪上”二字。对赵昌平、吴建中等在她写作中无私提供帮助的素年好友,王安忆常怀感激。 我的小说是从《阁楼》开始好看的 从《雨,沙沙沙》、《小鲍庄》、《蜀道难》、《流水三十章》、《富萍》、《桃之夭夭》一路写来,王安忆的创作曲线长期被文学评论界关注和研究,而她被人提得最多的还是那部获茅盾文学奖的《长恨歌》。然而,王安忆坦率地告诉记者,她个人至今较喜欢的却是一部并不为人所知的、名为《阁楼》的小说。这部小说的形成完全来自一次采访。当年,《文汇月刊》托王安忆去杭州采访一个所谓的咨询公司,究竟要做什么,似乎并不明了。采访几日她都摸不到脉络,心里已经打算放弃采访回家,却意外碰到个专门研究炉子的老头。 “他和我谈了一下午,谈他怎么研制柴炉和煤炉,几两柴或者几两煤就可以烧好一餐饭。听起来有些病态,就好像一个小孩子,认真地看待他的游戏,其实呢,是个纨绔,玩物的趣味,先是喜欢钟表,后来家业败落,又迷上炉子。好比染上嗜好,家也不管,孩子也不管。我小说里有句话,就是他跟他老婆讲,他很对不起他们。他老婆就讲,总比喜欢打麻将好。但是他入迷到某种程度,超越了现实,似乎就获有了精神的价值,所以我在最后给了他一个辉煌的场面。这个小说基本是照他的经历写的,这是个奇人,特别合适艺术的虚构,因为太不真实了。这本集子其实挺好看的,我觉得我的小说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好看的。” 缺乏厚度的文学是难以为继的 近年来,王安忆除了持续写作,还在复旦大学中文系设立的“创意写作硕士班”授课。她告诉记者,最欣慰的事,并不是这个班能不能培养出未来的作家,而是让学生们知道,有文学陪伴的人生是有意思的。话虽如此,当下年轻人的阅读现状也总让王安忆感到无奈。“他们对什么样的东西可以进入小说的范畴,常常搞不清楚”。为此,她提出开设“艺术形式”的课程,并动用多年的好友资源——贺友直、舒巧、金复载等大家去给孩子们开课。毕竟,“文学教育在当下尤其显得有意义”。 王安忆还向记者谈起最近看的美国小说《从黄昏出发》,“写了一个老作家寂寞生活中的崇高性。这种东西,最终是能决定文学高下的。现在的年轻人很怕落伍,所以特别积极地想要掌握一切符号。就像日本新生代作家青山七惠写过的《一个人的好天气》,其中表达了青春难以为继的主题。同样的,我想说缺乏了厚度和踏实的文学也是难以为继的。” 本报首席记者 陈熙涵
《天香》故事梗概 明代,上海地方,多是居着赋闲的官宦人家,子弟做官三五年,卸任回家,开始游冶玩乐,于是造园子之风兴起。那些园子和周围的市井商肆接壤,道与街,街与巷织成了网,越来越细密。 明代嘉靖三十八年,上海的申家建造了天香园,以后多次扩建,园中奇妙转折,气象华丽奢靡。园林里的一代代人的情感故事,也在王安忆不动声色的描述中纠结。 申明世的大儿子柯海,娶了南宋康王那一脉下来的徐家的小绸,妆奁中锭锭古墨,异香扑鼻。可叹少年夫妻的恩爱,却因为柯海到江南游玩要纳闵家女儿为妾,从此情意断绝。郁结中柯海制墨,那何尝不是对小绸难以释怀的爱。闵家女儿绣艺巧夺天工,在厚道的镇海媳妇的牵引下,她和小绸终于能和睦相处,将“天香园绣”发展出新气象。柯海的兄弟镇海性格朴厚,却因妻子身亡遁入空门;镇海媳妇临终托付儿子阿潜给小绸,后来阿潜娶了杭州世家的沈希昭,自称武陵绣史,绣的是画;而阿潜月夜听弋阳腔,大音大声,悲喜交加,竟怔怔地跟着唱曲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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