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0年前,上海的市井社会兴起男人退场,女人们光辉了
王安忆接受早报专访 谈新长篇小说《天香》
在我的小说里,故事的行进就是男主角不断退场的过程。为了把故事聚集在女人身上,我必须把这大宅子的男人慢慢打发掉,这样女性的光辉形象才能起来。
我既没有写《红楼梦》的野心,也没有为上海著史的野心,我不是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我只是小说家。上海这座城市和那段历史只是我小说的背景,小说还是一个关于女性生活的故事。

王安忆自己也认为,比起《长恨歌》和其他所著的小说,《天香》最像一部“女性小说”。
高剑平 早报资料
《天香》是作家王安忆的长篇新作,虽然小说虚构了晚明时期的一座上海院子——天香园,一门手艺——申绣,但《天香》其实也是为上海传统手艺“顾绣”立别传。除了虚构的故事和人物,历史背景和地理风貌在很大程度上还原到当时的情况,那些亲切的地名比如方浜、肇嘉浜、七宝、南翔等,至今还是上海标志性地点。《天香》始于申家造天香园,终于明朝灭亡,而最后留下一门令世人惊艳的手艺——申绣或称顾绣。
在创作中,王安忆尽量把人物置于一个真实的历史空间中,她揣摩当时人物的说话语气,让历史大人物徐光启、董其昌、海瑞等一一过场。但比起《长恨歌》和其他王安忆所著的小说,《天香》最像一部“女性小说”,随着故事前进,男人退场女人成为主角。而小说中每个完全不一样的女性,恰是王安忆写作如此长篇、连贯的小说的乐趣所在。
“故事的行进就是男主角不断退场的过程”
东方早报:目前在《收获》上连载的《天香》第一、二卷中,还可以说故事情节仍处于盛世,天香园也还一派欣欣向荣。
王安忆:每一卷都有我的布置。作为这部小说的作者,我认为第三卷是最关键部分,在这一卷里申家开始没落,小说主人公之一的蕙兰嫁入了市井人家,但申绣(顾绣)又一轮兴起。因为“顾绣”也从上流社会到了民间,上海这样一个城市的市井社会开始兴起了。我不想写末世,而是要写一个更大的盛世。但到了第三卷,明朝亡了,小说也结束了。
东方早报:有人说你写《天香》有一个很大的野心,一方面有《红楼梦》的格局,因为小说的故事集中在天香园里,一方面通过“申绣”也就是真实的“顾绣”历史为上海著史,你同意吗?
王安忆:我既没有写《红楼梦》的野心,也没有为上海著史的野心,我不是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我只是小说家。上海这座城市和那段历史只是我小说的背景,小说还是一个关于女性生活的故事。
东方早报:所以《天香》还是一部关于女性的小说,而且是一部以女性为主角的历史小说,这是比较新颖的题材。
王安忆:在我的小说里,故事的行进就是男主角不断退场的过程。在第一卷里,有人觉得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其实第一卷就是写这些女性是怎么进入这个申家的,她们在这个家里的遭遇是什么。为了把故事聚集在女人身上,我必须把这大宅子的男人慢慢打发掉,这样女性的光辉形象才能起来。
东方早报:但你并没有用脸谱化的描写来形容申家及其周围的上海男人,并以此来突出女性。
王安忆:申家男人有点特别,这些人都是道统之外的存在。这些男人没有太大上进心,没有取仕的野心,但不是说这些男人不好,如果没有他们这样的性格,那些女性也不会崛起。申家男人其实非常可爱,这里可能有我对男性的价值取向。如果他们是一个当官的、非常成功的男人群体,我可能不感兴趣了。但申家的那些男人,在当时的那个社会里,确实是很难发达的。但无论怎么说,那总归是一个男权社会,那些概念和历史中形容的男人社会。但是具体到命运和遭遇的时候,可不能用简单几个词来形容。小说就是和正史不一样,它要写的是具体的人和事物,而不是概念。
“我可以用戏谑的语气来谈董其昌”
东方早报:尽管你没有著史野心,但你至少为“顾绣”著史。
王安忆:关于“顾绣”流传下来的历史材料非常少,也给我写作自由,而且这些历史材料还是有脉络流传下来,就是这个“顾绣”的传承。有传说“顾绣”是一个妾传下来的,这样就给了我想象的空间。那我就可以去描述这些人的遭际。历史里也说,到了她们第二代是“顾绣”的最高峰,也是我小说里写的“希昭”。关于希昭,对于我来说就是人间下凡,这个人从哪里来,身世如何,具备什么样的素质,这是我写小说兴奋的地方。
东方早报:小说里申园的女性关系非常细腻,其实你前两卷里写的最多的就是妻妾之间的紧密关系。
王安忆:古代女人的生活圈非常小,也非常封闭,要有知交很不容易。小说里,小绸和镇海媳妇是一对,希昭曲高和寡几乎找不到任何对手,马马虎虎和蕙兰有交往。到了第三卷里,蕙兰和她婆婆成了知交。相反,男性世界太大了,男人总要走出去的,女性在这样的环境里,有何作为?剩下这些女人如何经营她们的生活?
东方早报:推进小说前进的不只有人物关系和性格,还有就是你对当时器物和“绣”的细致描写。
王安忆:器物是小说很重要的一部分。这些“绣”脱颖而出,一定需要背景。晚明这个社会能给我小说添什么料?那个时代似乎样样都在为这个绣的出现做准备,当时社会物质非常丰富,贸易发达,出现了很多手艺人。《天工开物》那个时候出现,说明当时中国人的格物水平非常高。所以我在里面写了很多手艺人,造园的、木匠、漆工等等。
东方早报:这是否需要很长时间来做资料收集?
王安忆:我一般都是边写边查,遇到有关历史资料方面的写作,我就停下来去考证。好在现在资料查寻很方便。我有问题就随时打电话给赵昌平(上海古籍出版社总编辑)还有其他朋友,他们都烂熟于心。
东方早报:小说有许多对500年前上海市井的描写,几乎用想象构建了一个上海社会,在写作中是否害怕有细节穿帮?
王安忆:首先我要考虑它的合理性,这样我的小说才能厚实,否则人物没法立足。穿帮不怕,但不能出大纰漏。小说里人物聊天,不能聊到清代去,只能谈同时代的事。他们谈到唐宋元时,不能用我们现在非常遥远的口吻,对他们来说这是相距不远的事。当他们谈唐伯虎这些人时,可以用不太尊敬的口气,因为是同时代的人。香光居士,其实就是董其昌,我也可以用戏谑的语气来谈他。这样可以有可信度。
“语言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挑战”
东方早报:很多人写历史小说都用现代语言,比较怪异。可你在小说里,似乎创造了一种语言?
王安忆:有些人写古代小说明显是借古讽今,或者就是从一个现代人角度写历史,我就是老老实实写那个时代社会。语言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挑战,很多字的用法在当时都不能有,于是我就把很多字的装饰性意思去掉,回到它原初的用法,尽量用词的原意。那个时代人语词的说法肯定不像我们现在,但也不能用古文言文,我只能尽量用文雅一点的语言。但有一些说法还是不能有的,我尽可能少用长句。
东方早报:参照了上海本地语言?
王安忆:我需要注意特别不能用北方语言。在那个时代,语言的流通不是那么广,我们现在用的很多词尤其是形容词,都是北方的,尽量不要用。
东方早报:那些对街道的描述和本地化的语言,上海读者可能会更亲切。
王安忆:完全写实不可能,老上海可能会觉得我写的都是错的。我写的故事其实是上海南市的老城厢,错肯定有,还好是小说。我无意为上海立志,但在写小说的时候还是要考虑这些地点名词。我比较写实,蕙兰要出嫁,那蕙兰婆家跟申家的方位关系,出嫁一路经过的地方,这些都要尽量和历史符合。这些地点,都可能派生出情节出来。我不能写得太离谱。
东方早报:小说提到了很多大人物,比如徐光启、海瑞、张居正,但显然不是你描写的重点。
王安忆:香光居士也就是董其昌,在当时人看来,他的东西其实很俗,但这些都可以是“绣”兴起的背景。一个起源于女人闺阁的东西,有那么一点俗一点不规矩,最后居然满世界都能看到。这说明上海社会的不同之处。另外像徐光启在前两卷出现不多,但这个人物象征务实之风。到了第三卷,徐光启在天香园里做实验种番薯,还带来了一个洋教士。
《天香》写的还是人物的性格和命运,这跟我这几年的写作有关。《天香》写的已经是500年前的事情了,我比较偷懒,上海当时就跟周庄一样大小,北方朝廷的事情跟它没有太大关系,我不擅长写这种政治勾心斗角的事情,正好我可以省略掉了。所以这些政治斗争,在小说里只是一笔带过。
东方早报:有人说你的这部小说有点闷,没有曲折吸引人的故事,那你觉得它的可读性在哪里?
王安忆:我们现在看小说都太着急了,包括我自己,总想马上知道下面是什么。但对我来说,写小说吸引我的是写人物性格。写一个跨度百年的历史故事,我要考虑这些人会做什么,只有把他们的性格作为描写方式,才有可能面对这么大篇幅故事而不会惊慌失措。一旦以写人物性格为主,我心里就开始淡定了。古今中外,关于人物性格,总归有些本质相似的地方让我去揣摩。这个故事对于我来说,已经很离奇了,我一般不写这样长的篇幅,那么连贯、复杂的小说。小说里每个女性完全不一样,这也是我写作时有乐趣的地方,这种乐趣推动我写下去。
“武陵女史”希昭
本文摘选自《天香》第二卷15章
名词解释
顾绣
顾绣是明代后期兴起于上海露香园顾家的刺绣艺术,它以名画为蓝本,画绣合一,艺术性极高,创始人韩希孟是露香园主人顾名世的孙媳。顾绣作者都具有相当的文化艺术涵养和高超的手工能力,传世实物皆是各大博物馆争相收藏的文物珍品。《天香》中的“申绣”即以“顾绣”为原型。

IC 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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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昭生于隆庆二年二月十九,观世音的诞辰。依杭城旧俗,要生的那月的初一,头一个上门的客,无论远近亲疏,是男宾,就是生男,女宾即生女。二月初一这日,天刚薄亮,就有人敲门。开门请进,是个外乡人,去无极宫烧头柱香。外乡人哪里见过杭州阡陌纵横的街巷,不禁走迷了,立在巷子中间,进不得,退不得,抬脚上了这家台门,不知台门里有个待产婆,更不知有此杭俗。听到敲门人说话声,隔了窗户只见来人站在天井里,背对门,长身玉立,包头,布履,着一袭青衫,有一股俊逸,分明是个书生!问明了路,复又退出去,转身时,腰胯间那一折,才看出是女身,原来是个姑子。不多日,果然娩下一个女子,沈老太爷并无大沮丧,那朔日清晨叩门的姑子,留下印象十分雅丽,且是去无极宫,生产的那日恰巧逢观音诞辰——几处迹象一碰头,便是吉兆。
所以,希昭是当男孩养的。三朝洗浴;弥月剃头;百日斋王母寿星;周岁戴百家锁——向左右邻舍讨来钱币,其中必要有劳、顾、万、年、陈五姓,取谐音“牢过万年城”,然后熔了打锁。希昭学步时,也做“斩脚筋”。所谓“斩脚筋”,是用稻草接成两行,小脚一左一右踩过去,后面紧跟一人,将稻草斩断,意思是将来路途平坦,不会有磕绊阻碍。七岁那一年,希昭有了弟弟,家中的器重并不减,反因她出落得清秀可人,而且颖慧,宠爱更在弟弟之上。依然请了蒙师破蒙。
前一日,就备下一盆活鱼,一只活公鸡,前者为龙,后者为凤。外婆家送来一盘粽子一盘糕,求“高中”的吉辞。随后洗浴更衣。到了当日,早晨起来,吃一碗糖水蛋。堂上已点起一对红蜡烛,先生坐在左侧。先朝上拜孔夫子,磕三个头;爬起来掉转身,再朝侧座拜先生,磕三个头。活鱼和公鸡自有人携了去放生,这边则正襟危坐,由先生教几句书,先生念一句,学生跟一句。再又把了手写一张红朱字,才算完成。
先生姓吴,住候朝门直街北头的雀儿营地方。雀儿营的名字亦来自南宋,掌管皇帝车驾出行的鸾仪司曾设在此,之后往南迁移栗正门外,原址就归了高宗后嗣吴太后所有。这吴太后据传煞是神奇,文通经史,写一笔瘦金体,可与徽宗混真;武能剑骑,金兵临杭州城下,高宗从海上遁走,就是这个吴太后,快马疾弓,射无虚发,追兵纷纷落地。如此这般,关于吴太后的文功武略,杭城遍地皆是佳话。吴太后宅邸在更向北的彩霞岭下,紧靠城根,如今名为五福弄,所以那里应是吴太后嫡传,而雀儿营这里则为旁系。经几百年繁衍,枝节蔓生,实已旁到不能再旁,难免会有牵强附会。但无论是五福弄里的吴姓,还是雀儿营的,都保持着宋室皇家脉统,以诗书为生业,元朝时无一人从仕做官。到大明天下,洪武三年开科取士,次年就有人中举;成化二十年,出了状元公;还有中武举的,正应了吴太后风气。但到底功名平平,兴许是南宋偏安时久,继而外族人统天下,便养成避世的性格,逍遥自在。杭州这地方又不难讨生活,只要头上有一爿瓦遮风雨,哪里都找得来些嚼吃。因此,吴先生的家称得上清贫,开了一家塾学,收街坊十数个孩子读书,凭束脩做生计。沈老太爷请吴先生为希昭开蒙,是看在吴太后的名分。吴太后身为女流,却毫不让须眉,这是老太爷对希昭的祈愿。

顾绣工艺最适宜于仿绣古代山水、花鸟、人物等名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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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蒙过后,希昭就在家中读书,并不去吴先生那个塾学。如今,雀儿营地方,多已是杂院,院中套院,或者院连院。来塾中就读的,也不外平常人家子弟,或开作坊,或为行贩,不过是学几个字将来记个流水账。坊间就有诗文讥嘲:“一阵乌鸦噪晚风,大家齐唱好喉咙,赵钱孙李周吴郑,天地玄黄宇宙洪”——吴先生多少是个落魄的读书人了。而希昭,终究是个女孩儿。
实际上,希昭由老太爷自家教。每天上午,早饭过后,老太爷面前的案子上,一杯清茶,一本千家诗,一根戒尺——只是做样子,哪里舍得往宝贝孙女手上挨。希昭坐在小矮凳,面前是一张矮几,几上也是一本千家诗。先念书,再写字。写影本,倒是吴先生的字,写在矾纸上,覆一层白纸,透出笔迹,让希昭描。吴先生写了一笔好字,工整的柳体。读完写完,已到午时。中饭过后,希昭便是跟了母亲学女红。对此,老太爷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内心里期望希昭成才女,不易沾染闺中习气,还怕累着她;但也看出希昭天生是个女孩儿,一派女儿家情致。喜欢花,喜欢鱼缸里的金鱼,喜欢绫子绸子。看她小小年纪,掌剪子裁布的手势已经十分秀气。晓得本性难易,也随她去了。暗中却思忖加重功课,提前读“论语”和“孟子”,可到底觉着太过整肃,最后定于“诗经”。因此,半年之后,希昭读过大半本千家诗,直接就读“诗经”。写字呢,越过写跳格,开始临帖,临的是欧阳询。
吴先生有时会来看他的女弟子读书。吴先生虽然寒素,但仪表清洁安静,渐渐也成了沈家台门里的座上客。他对希昭临欧体有些顾虑,以为险厉了,小孩儿家笔力不达,反走偏锋学些皮毛。沈老太爷悄声告诉吴先生,他本意是想去希昭些闺阁气,或者临赵孟頫,委婉些如何?吴先生答道:人品即见书品,分明宋宗室人,却为元朝廷做官,几可称逆伦!赵某的字并非委婉,而是一股谄媚妖娆。说着话,面上便露慨然之色。老太爷这才明白问错了人,赶紧收住,重新问道:吴先生觉得临谁家帖好?吴先生笑道:依我说,还是柳公权,虽也是从王羲之、欧阳询一脉相传,但取之精华,朴而力,且又工,最为大方,有了它作底,再是变体都入不了旁门左道。沈老太爷也笑:我就知道吴先生是柳党!吴先生不觉红了脸:我倒是想与他同党,不知人家要还是不要。说罢这席话,吴先生也不肯留自己的字给学生临了,而是提议临柳公权“送梨帖题跋”。
吴先生也会画几笔,书法崇古,画上却是竞近。特推崇本朝唐寅,对同辈人董其昌亦颇关注,以为不可小视。却不屑于徐渭,鄙夷此人没骨气,做严党胡宗宪门下客,不惜浓墨重彩写捉笔文章“进白鹿表”,真要是精忠赤诚倒也无话可说,可主子一陷囹圄,竟吓得发狂,唯恐受连累,又戳耳,又捣肾,还将妻子杀了。但凡懦怯的人又都阴狠,下得了手,徐渭就是明证。好比人品见于书品,同样也见于画品。无论人们怎么说徐渭好,吴先生总是不接腔的。吴先生是一个正直的读书人。他喜欢唐寅,多少因为唐子畏信义上没有诟病,也喜欢他的人性,风流倜傥。吴先生自己是个谨严的人,可那是言表,内心呢?也是有豪放不羁的一面。倘若他早些年生,兴许会和唐寅做朋友。当然,最喜欢的还是他的画意。怎么说?有趣。可能是说浅了。但在吴先生看来,书和画不同,书是道,画是意境,有点类似诗和词的区别,诗言志,词言情。唐寅的画,人物、舟车、楼观,无所不工,有人间情!吴先生说的“有趣”,就是指这个。杭城是个俗世,街巷阡陌,不是人家便是店肆,四处是闹嚷嚷的生计,不是清静致远的境界。吴先生身在其中,总归要溽染做人的兴头。如此说来,吴先生喜欢的画,是要有人,空山深谷,是会让他怅然若失。南宋过来的人,一是忠义,二是入世。

明代松江画派代表人物董其昌对顾绣极为赞赏,称它“精工夺巧,同侪不能望其项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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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先生有时会和沈老太爷论史,不是正统史家那一派的,而是瓜田豆棚的风气。比如,他们论到杭州的旧名“武林”来自于何?固然西南有武林山,《汉书》《晋书》地志上都如许说,武林山和武林水。可是,不还有更古的武林吗?就是江西鄱阳湖东岸武陵山下,亦有一个武林。司马迁“东越列传”中记载,汉武帝元鼎六年,东越王余善与汉水军楼船将军杨仆交战,屡战屡败,退入武陵山。汉武帝决意灭余善,除后患,四军合围,楼船将军从武林出兵;中尉王温舒从梅岭出;下濑将军白沙出;横海将军韩说就是从句章出,句章不就是会稽!两个武林同属越地,这武林或许出自那武林也莫可说!那武林史有记载,更有名目。可是,吴先生又说出第三个“武林”,即三国中吴国所筑虎林城,于是,时间拉回来一百年。秋浦河下游,石城县西,长江东。其时三足鼎立,长江中下游为孙权一统,此地与彼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似也脱不了干系!
正说得热烈,冷不防,矮几上临帖的希昭忽然插言道:阿爷你忘了,还有晋太元中,桃花源的武陵呢!两个大人都一惊,停了停,想起希昭已背过千家诗,其中就有陶渊明“桃花源诗”。沈老太爷说:东晋要晚几个世代,那武陵且在沅江,蛮夷之地,故有武陵蛮之称,应是与其他武林无关。希昭却不服:阿爷,不论如何,我就是当我是那个地方的武陵人!这年她八岁,已有主见,说话的样子极认真,老太爷很觉有趣,说:随你!吴先生也说:索性起个号,武陵女史。此时,沈老太爷倒不安起来,桃花源其实是个冥想之处,纯属子虚乌有,联想起生希昭那月的朔日,大清早来叩门问路的姑子——不禁生出悔意,让希昭读书太早,又太多,心性还未长全,会不会失了常情,一径往刁钻古怪上走?因此,读到“诗经”,再不往深处教,临帖也随她高兴。这样,希昭就余出好些玩耍的时间。
希昭玩耍什么呢?穿珠子!母亲携她到高银巷珠子市场买珠子穿珠花。路两边全是珠子铺,琉璃珠子盛在扁桶里,颜色形制各异。赤、橙、红、绿、青、蓝、紫、杂色、合色、无色;长、方、扁、正圆、椭圆、圆鼓、腰鼓、楔形、锥形、水滴形、莲花形;金银片、云母片、琥珀片、翡翠片、螺片、贝片、牙片……希昭的眼睛都来不及看。珠市上多是女子,擦肩摩踵,间杂穿行着敞盖轿,四个轿夫抬一领。轿中人多是年轻貌美,衣着新颖,脸上的脂粉很鲜艳。一旦看见想买的珠子,便停下轿来,欠出身子,店家忙不迭地端了上前,任她挑拣。有一回,一领轿正停在希昭身边,只觉一股茉莉花香袭来,接着便看见一只手伸过来,拈起一颗珠子。这只手,有些像男人的,大而硕长,颜色却是玉白。食指与拇指拈着珠子,对了光慢慢转动,珠子一闪一闪,转到了孔眼,便有一束针似的光穿透出来,没有缺损,也没有死眼。就这么挑着,一颗接一颗。那小二捧着珠盆,一动不敢动。待挑齐了,再要比较大小颜色匀不匀,略有差池便捡出来,重新再挑。终于完了,交给店主打包结绳,两只手相互轻拍几下,仿佛刚才挑的是粮食,于是要掸去手上的浮尘。一低头,看见希昭,笑一笑,眸子亮闪闪的。额头遮眉勒上,嵌一块紫玉。希昭从没见过如此明丽又大胆洒脱的女人,也像个男人,而且是见过世面的男人,不由看呆了。女人笑得更高兴了,从袖笼里摸出一个单耳坠子,也是珠子穿的,小红豆珠子纠成一球,吊一滴透明珠,就像果子上的露水。希昭木呆着,忘了伸手接,女人一低头,将耳坠子挂在颈项上的盘花钮上,接过店主裹好的珠子,偏身重又上了轿,走了。母亲亦是木瞪瞪地看着这一幕,待那领轿走得看不见,女人的背影也看不见,才回过头,就要摘希昭钮攀上的坠子,无奈一双小手捂得牢牢的,不让摘。只得小声嘱咐,切不能让阿爷看见。可第二日,阿爷还是看见了,在希昭的墨盒里,红亮亮的一小朵,甚是醒目。沈老太爷年轻时也荒唐过,认得出是什么人的东西,如此妖娆而又可爱,看了一会儿,终于没有收走。那姑子的颀长身影又出现在眼前,心想,但让希昭俗艳些无妨。(东方早报 2011年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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