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家王小鹰(徐福生摄)
在《你为谁辩护》《丹青引》《问女何所思》等作品后,上海女作家王小鹰新近推出上、下卷长篇小说《长街行》。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也将投拍。盈虚街是上海市区隐藏在繁华大马路背后的一条老街,由水道填埋而成的街路终日纷繁杂沓却生机蓬勃,演绎着一派五方杂处的复杂情势。小说以这条街在时代进展中的变迁为线,纵横地展现了生活在街上不同阶层、不同人家的生活逻辑及特殊命运。女孩许飞红出生在这里,出身贫寒的她始终未放弃对于幸福的渴望,和小街上的许多人一样,她历经社会变革中的悲欢离合,用柔情和倔强书写着专属于自己的历史。小说精心运用细节刻画人物性格,情感描写流畅自如细腻动人。这是一个女人与一条小街共同成长的故事,正如街名“盈虚”:有盈有虚,得失无需计较太多,生活本就是这副模样,重要的是一切还在继续,尚有希望。


《长街行》王小鹰/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1月版
这是女作家王小鹰在《丹青引》、《问女何所思》等作品后最新推出的长篇小说,讲述了一个女人与一条小街共同成长的故事。作者采用严谨的网状结构铺展推进故事情节,纵横地展现了生活在名为“盈虚”的小街上不同阶层、不同人家的生活逻辑及特殊命运。时光流转中,小街在变,街上住着的人们也在变,从怀揣爱情梦想的许红飞,到经历大起大落的常衡步一家,这里是他们的家,也是以他们为主角的人生剧目上演的地方。
1
盈虚坊东北角的两棵老银杏树究竟活了多少年?并没有权威部门做出过准确的答案,只是听盈虚坊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耄耋老人经常讲起,明成化年间,一位云游的高僧就是看中这两棵银杏树占的好风水,才挨着它们起墙筑殿,建了座盈虚庵,庵主便是此高僧的亲妹妹。如此掐算,这两棵树的年轮起码在五百年之上了。果不其然,同治六年,清兵借洋鬼子之力围剿太平军,流弹引爆火药局,周围民宅均成瓦砾,这两棵树虽被折断两根粗干,次年春末,竟奇迹般地冒出新枝,且树叶特别繁茂,一片郁郁葱葱。盈虚庵也是得益于它们的福荫,毁了再建,香火依然隆盛,绵延数百年。
20世纪50年代初,阅尽人间沧桑的盈虚庵终因经年失修,墙倒殿毁,人民政府为庵中众尼姑一一安排了力所能及的工作,古庵所在地便划归刚刚公私合营的和昌丝绸印染厂所有。厂子的公方代表、党委书记是位戎马生涯的南下老干部,应该说是最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了。可是,在勘察规划厂房时,这位历经战火的老革命蓦然看见两棵老枝峥嵘新叶葱翠遮天蔽日的古银杏树,却莫名地生出一股敬畏之情。于是,新厂房的围墙就在这里折进去了一截,虔诚地为古树让路。
一黑一白是一天,一青一黄是一年。任凭岁月流逝、朝代更替,风摧雨蚀、电击雷轰,古银杏树永远是不卑不亢,从容淡定,默默地阅尽了尘世的风云变幻。
都说这两棵古银杏树是夫妻树,一雌一雄,亲亲热热地依偎着,枝叶纠缠重叠,根本分不出哪条枝哪片叶是从哪棵树上长出来的。它们已经合二为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更让人惊叹的是,古银杏树的许多细枝,被厚沉沉的叶子压着,拽着,垂到了地面上,竟又在地下生出根,抽出新的枝条。渐渐地,在这两棵古银杏树粗大主干的周围,形成了密麻麻一片银杏的小树林子,这便是罕见的“独木成林”奇景!
如今,当初那位丝绸印染厂的党委书记早已退休,可盈虚坊居民还常常提起他,多亏他宽宏大量,没有将古银杏树圈入工厂的围墙,便为盈虚坊保留了一处胜景。居民们夏天在树下乘风凉,冬天在树旁孵太阳,最乐的是小孩子,经常聚在树下来“官兵捉强盗”,或者爬上树黏野胡子,或者听掉了牙的爷爷奶奶唠叨从前的故事。
许飞红头顶着书包在雨雾中不歇气地一路小跑。
看看这雨雾薄似纸轻如纱,却很快将她的衣衫漉湿了。本来就很合身的衬衣紧紧地吸附在少女曲线妙曼的胴体上,她撩开细长的腿跑着,脚下溅出一路水花,远远望去,烟雨中,是一头美丽的花鹿跳跃着,舞蹈着。
许飞红终于跑进盈虚坊大牌门,也不回家,直接沿上震桥跑到弄堂底,跑进那一片被雨雾笼罩愈显得森森然的古银杏树阴中,她大口喘着气,胸脯的纽扣都被撑开了。古银杏树下这一刻没有一个人。千百万张嫩绿的小扇儿叶层层叠叠挡住了雨线,周围是一片密匝匝、沙沙沙的雨脚声,天地间静悄悄的,能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怦怦怦地跳跃。丁丁哥哥呢?许飞红往树枝缝隙中望了望,又绕着粗硕的老树干转了一圈,哪里有丁丁哥哥的影子?
许飞红颓丧得差点哭出声,一屁股坐在一根突出地面的老树根上。丁丁哥哥果然等不耐烦了!许飞红想象得出高傲的冯令丁等不到她时咬牙切齿的模样,那张帅气的面孔一定拉得很长,有点女气的丹凤眼冷得冰凌子一般,鼻孔微微撑大了,“哼”地一声,跃上脚踏车不回头地走了。
2
许飞红为了这个古银杏树下的约会欢欣鼓舞了一整天,就这么一不小心地失去了。少女花儿盛开般的心情骤然遭受摧残,花瓣一片片被撕落,落在泥地里被践踏。许飞红关不住眼泪珠子咕噜噜地往下淌,她用手掌去抹,抹去了一片,又淌下来一片。她恼恨自己为什么不狠狠心拒绝班上的女同学?为什么不想想法子躲开黄师傅曹老师和一男一女两警察?她们,还有他们,一切的一切,和丁丁哥哥的约会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许飞红,你怎么啦?嫌天上的雨下得还不够啊?”
这是从背后窜出的一个声音,沉沉的、闷闷的,撞在耳膜上让人头晕晕的。许飞红悚然一惊,刷地回转头,张大了嘴却没呀出声,只是缓缓地站起来,拧着身子,脸颊上泪痕斑斑,就那样傻傻地站着。身后,挨得她很近,一条瘦高的身形,整个地罩在一袭黄色的雨披中,那黄色映在绿莹莹的树影上,愈发的亮,就像烟火快熄灭前的那一瞬,晃得人睁不开眼。许飞红用力咬住了嘴唇,才没有一头撞过去。
冯令丁无框镜片后的眼睛游鱼般避开了许飞红紧追不舍的目光,仍是用他惯常的慵懒淡漠的口吻道:“我看见黄师傅曹老师在校门口跟你说话,怎么?批评你啦?”
许飞红娇嗔地白了他一眼,“谁批评我了?我有什么好让他们批评的?”
“那你为什么躲在这里偷偷地抹眼泪?”冯令丁的声音总算有点抑扬顿挫了。
许飞红慌忙抬手抹了抹脸颊,一跺脚,蛮横地道:“谁掉眼泪啦?谁讲我掉眼泪啦?我又没带伞,雨打在脸上了嘛。”
冯令丁便从雨披中伸出两只手,摊平手掌,道:“这树下好像淋不到雨的吧?”
许飞红硬屏住笑,索性无赖到底,道:“淋不到雨,你还穿雨披干吗?”
冯令丁一下子对答不出,耸了耸肩,便将雨披脱下,搁在一旁车的龙头上。
许飞红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得抱着肚子弯下了腰。其实她见到丁丁哥哥就想笑了,憋了半天,此刻便拉开闸门似的一泻千里了。
冯令丁被她笑得有点无奈,道:“你要当心啊,一歇歇哭,一歇歇笑,两只眼睛开大炮!”还做了个张牙舞爪的手势。
许飞红便停住不出声了,笑是含在嘴里,从眉梢眼角溢出来,令她的脸格外生动。长大了的丁丁哥哥好难得跟人开玩笑,这让许飞红好似又回到了从前两小无猜的时光。她撒娇地朝冯令丁背脊上捶了一拳,道:“你刚才躲在哪里呀?害人家急得要命。”
冯令丁迅速恢复到一贯“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漠然状态,面无表情道:“我先回家换湿衣裳,看到你钻到树肚子里去了,连忙就下来了。”
内容简介
盈虚街是上海市区隐蔽在繁华大马路背后的一条老街。它原本是古上海滩上蛛网般水系中的一条支流,贯通吴淞江(即苏州河)和徐家汇的肇嘉浜,是上海县城通往太湖流域的黄金水道。然而,经历连年战乱,列强侵入,租界越界筑路,堵填断流,盈虚浜逐渐变成死水臭河浜。1958年大跃进时期,政府发动群众填浜筑路,臭水浜便成了一条小街,纷繁杂沓却生机蓬勃。小街上有住洋楼的殷实人家,有住石库门的小康人家,也有住在棚户简屋里的贫困人家,演绎着一派五方杂处的复杂情势。改革开放之后,小街逐渐被改造成整洁气派的商业住宅区。可以说,这条街历史沿革变迁的过程是跟小说中各色人等的命运起伏纠葛在一起推进的,环环相扣,息息相关。
许飞红的母亲吴秀英因家庭突遭变故,在生下女儿数月后便离开家乡,经人介绍到盈虚街上帮佣做奶妈。几年后,她又将幼年的许飞红从浙东小山村接到上海共同生活,一家三口挤在狭小的楼梯间里,许飞红和哥哥只能趴在床板上做功课。
许飞红却因此得以走进了住在小洋楼守宫里的冯家,跟母亲奶大的冯家公子冯令丁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少女许飞红钦慕冯家优雅的生活环境,暗恋丁丁哥哥不同凡响的气度,心里面渐渐生长出一个美丽的梦想。
十年动乱时,许飞红一家有机会住进了冯家守宫底层大客厅,这时许飞红以为自己的梦想得以实现,却无意中发现冯令丁与常天竹之间的隐情。常家祖上是盈虚坊的缔造者,公私合营后盈虚坊大部分成了公房,常家人住在坊中另一幢小洋楼。许飞红一心一意想赢回冯令丁的青睐,为此她付出了许多代价,甚至自己少女的贞操。
中学毕业,许飞红成了盈虚街小菜场上的“卖鱼西施”。“四人帮”粉碎,落实政策,守宫归还冯家,许飞红一家只得搬出洋楼,住进一座三层阁。她很失落很悲哀,觉得自己与冯令丁的距离愈来愈远。直至冯令丁与常天竹妹妹常天葵订婚,她不得已嫁给了一直追求她的同班同学陆马年。陆家虽有私房,却是处于棚户区的简屋。
改革开放以后,盈虚街稍稍发生了变化,棚户简屋逐渐地被拆除,造起了二十几层的高楼群。破败的小街变成新兴住宅区。改革开放也给了许飞红实现梦想的机会,她毅然下海经商,从承包鱼摊开始,又和丈夫一起办起了建筑装潢公司,逐渐进军房地产业,成了沪上饶有名气的房地产女老板。而她的目标就是承包盈虚坊改造工程,以便收购冯家的守宫。就在她差不多实现了自己的目标,美丽的梦想伸手可及的时候,市场的严酷与用人不慎使她遭遇玩空手道的骗子,赔光了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全部资产。
人到中年的许飞红似乎又回到了她人生的起点,可是她毕竟已不是当年那个怀揣梦想,为自己的梦想可以不顾一切的小姑娘了。她成熟了,懂得了宽恕,懂得了珍惜,懂得了以平和心态面对现实。她在被拆迁的盈虚坊的废墟上看到了新的希望。她虽然最终没有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爱情,可她毕竟有了一个疼爱她的丈夫,有了一个给予她无限快乐的儿子。
创作手记
这部小说的灵感来自一条小街。有许多人物事件的素材是许多年就存在心里了,零零散散,珠子似地埋伏着,等待有一根线把它们串起来。
我家附近的那条小街就是那根线。小街很脏很乱,却充满生趣,有许多临时房的小店铺,可以花较少的钱买到较称心的东西。记得女儿四五岁时,我带她逛小街,花了几十块钱买到一盒英文字母玩具,26个字母每个都是一个变形金刚,让女儿爱不释手。
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起,小街悄悄地渐渐地发生了变化。这小街夹在两条重要的交通要道之间,又衔接了两条更重要的繁华大马路。许多开发商瞄准了它不可替代的地理位置,陆续造起了一座座豪华楼盘。小街终于由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街道干部颇具文化意识,在这些楼盘前竖起带彩图的标牌,说明此地段曾经是如何如何的,又如何如何地演变成现在的模样。将这些标牌连起来,便是小街前生后世的历史。
记不清我多少回盘桓在阳光融融的小街上,揣想着小街一步步走过来的脚印,其间有多少腥风血雨、爱恨情仇?其实,这三十年,在我们的城市中,这般改变着的小街何止百条千条?那么,生活在这些街道上的人们呢?他们的命运,他们的生活,又有着怎么样的改变呢?
于是,就有了这部《长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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