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岛的鹰嘴崖上竖着一块石碑,石碑下埋着一段橄榄般咸涩的记忆。 ——题记 旭日被暴涨的大潮托出海面,血红色的晨曦温柔地挥洒在直立的石碑上。 海军上尉和一位文静的姑娘相携,缓缓攀向鹰嘴崖。 一
海军观通营营部的喧嚣渐趋平静。 陈营长搀扶着一位60多岁的老渔民走出房门。老渔民脸色铁青,蓬乱的头发直楞楞地刺向四周,颤抖的山羊胡子尖上冒着白雾状的怒气。 “老人家,您别多想啊!不是我们不信任您,这件事儿我们会尽快调查清楚。您放心,如果事情真的像您说的那样,那么我们一定严肃处理,决不姑息!” “哼!”老渔民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咬牙切齿地用脚踩碾一下,再用那钢锉般的手背在嘴角上飞快地撸了一把,梗着头悻悻而去。 陈营长陪着笑脸,尴尬地看着老渔民瞬间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目送他渐离视线,然后,突然车转身,两眼狠狠地盯着不远处“观通营干事办公室”的木牌,牙缝间迸出三个字:“马干事!” 二
海图上的橄榄岛只是领海基线上的一个小黑点。一如它的名字,远远看去,它的外观简直就是一颗半浮半淹的大橄榄,方圆不过百米。四周是如刀切一般的、齐斩斩的峭壁。在“橄榄”的腰部,有一座生满青苔的两层小楼,是岛上唯一的驻军——海军观通班的营房。在“橄榄”的两个尖上,各有几间小平房,小平房里各住着一户渔民。在“橄榄”的制高点——鹰嘴崖上高耸着一座导航的灯塔,里面有一位疯疯癫癫的白发老头常年维护灯塔。 如火的骄阳肆无忌惮地炙烤着橄榄岛的礁岩。岛的顶部,稀稀落落的几株小松树无精打采地垂首而立,活像几个伤心的妇人低着头,互相诉说着她们伤心的往事。炽热的气流,不时对着营房的窗口来一阵小型的“扫荡”。海天下的橄榄岛酷似一个偌大的蒸笼,令人郁闷窒息。 “真他妈的鬼使神差!”马干事喘着粗气,对着窗外左侧那排小平房,狠狠地骂了一句。 马干事对橄榄岛并不陌生,但感到陌生和沉重的是今天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笨牛,你猜猜我想分到哪儿?” “瘦马,你先猜猜我想分到哪儿?” “这样吧,我喊一二三,咱俩一起说。” 经历了两个月的新兵训练后,马干事即当时的新兵“瘦马”和牛七娃即当时的新兵“笨牛”,同时喊出了自己的分配意向——“橄榄岛”。 虽说俩人“道”合,其实“志”却不同。 “瘦马”自幼酷爱文学,当兵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在军营体验生活。刚到海军基地新兵连,就听班长说申江口外约80海里的海面上,有一座世外桃源般的小岛,上面驻守着一个班,隶属于基地的观通营。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向往着新兵训练结束后到岛上去体验生活,以期成为一名“橄榄派”诗人。 而“笨牛”想去橄榄岛的目的却无半点浪漫可言,祖宗八辈儿都是黄土高坡上的农民,他只是想从最艰苦的地方起步,来一次通过奋斗改变自身处境的尝试。 “瘦马”的确有几分天赋,也的确垂炼出过一些漂亮的诗句,发表在《人民海军》的副刊上,却终于没能等到成为“橄榄派”诗人,就一反初衷、迫不及待地“逃”进了军校大门。而成功地完成了自己“伟大尝试”的牛七娃,自打接到海军政治学院的入学通知书,他的脸上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笑容。下岛那天,营里领导专程到岛上来为他俩送行,全班战友敲锣打鼓,就像古人中了状元般地热闹。牛七娃眼泪哗哗、一个劲地流着,迟迟不肯上船,似乎还有什么没做完的事儿。现在回过头想想确有一大堆疑点。只遗憾当时的“瘦马”今天的马干事离岛心切,根本没心思扫瞄一下四周是否有“敌情”,否则,说不定可以看到某块岩石的后面,有一缕若隐若现、飘忽不定的长发呢!不过,屈指算算,那年那女孩恐怕也就十来岁吧,这事儿……怎么可能呢?!马干事又怨又恨。 “笨牛啊笨牛,你小子真他妈混蛋,真他妈自讨苦吃。当初只不过在这岛上呆了半年而已,哪来那么深的感情啊?!那年从学校病退回来,人家让你在营部当文书,你硬是吃错了药要回橄榄岛。要是留在营部至少可以近水楼台捞个志愿兵干干,至少可以改个城镇户口,跳出‘农门’。如今可好,橄榄岛上没志愿兵的编制,你他妈肺结核病又没好利索。部队安排你退伍吧,地方不接收。你偏偏死活不肯调离这倒霉的岛,混成了个没着没落的十年老兵,眼下又……” 起初,马干事根本不相信也不敢相信牛七娃会干那种事儿。他和他一块儿光着屁股长大,一块儿穿上水兵服,一块儿考上海军政治学院……就连谁身上有几块疤瘌都一清二楚。那天,老渔民第一次闯到营部“告状”,正赶上他值班。他听了老渔民的叙述,当场就在心里来了个全盘否定。他觉得这其中肯定有些误会,是误会就总有一天可以澄清,这就叫“乌云遮不住太阳”。一念及此,他向老渔民拍了胸脯,打了包票,却悄悄隐下了这桩事儿,压根就没向营首长汇报。为这,在他上岛之前陈营长明确表示:是否处分有待党委会会议定夺。 三
当兵三个月零三天的时候,班长(确切地说那时他绝对还是个“新兵蛋子”)收到女友用红笔写的信。为此,他吃不下、睡不稳,心里没着没落的。那天深夜,他拿着一首名为《守岛兵》的诗稿,悄悄地来到牛七娃班长的寝室外,正当想敲门又觉得不妥之际,牛七娃仿佛感应到他的抽泣声,突然开了门。 金锚飘带太短 够不到飘忽的云朵 悠悠地落在枯黄的树枝上 弯曲成一个无奈的问号 通往伊甸园的航道遥远 鸿雁闯不过海上的风云变幻 沉重地跌入滔滔黑浪 溅起一个夭折的故事 …… 牛班长在灯光下认真地看了一遍,说“诗写得很不错,可是为女人哭鼻子太孬了!对不?先睡觉,明天再说吧。”然后就把诗稿压在了枕头下面。 第二天一早,牛班长把诗稿还给了他。他发现班长在那诗稿的后面加了一段: 潮水澎湃得疲倦了 孤岛依然有日出的辉煌 涛声中吹响洒脱的口哨 揉一把破碎丢进波峰浪谷 他一头扑在牛班长的床上,泪水像两条小河汩汩地痛快地流淌,浸湿了牛七娃那叠得像豆腐块儿的军被…… 马干事来了。隐隐约约地,他感觉到他的来意。 “马干事您请喝茶,喝茶!” “谢谢!” “马干事您请抽烟,抽烟!” “戒了!谢谢!” “马干事,您这次上岛是……” “没啥事儿!” “您是不是为了牛……牛……啊……扭……扭转我们驻岛班政治思想工作薄弱的局面?” “不不,我这次来只是为了搞点小创作,写几首小诗,写几首小诗……” 马干事在岛上的几天里,班长除了每天给马干事送三顿饭,汇报一次班上人员的思想情况和当天的工作情况外,还时不时地拿着自己写的小诗或从老掉牙的报刊上找些小诗,去向马干事请教。 四
“笃、笃、笃!” “又要耍什么花招?”马干事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无精打采地开了门。 “瘦马!”牛七娃进门儿就一掌拍在他肩头上,“你这首长下部队也不提前下个通知!?” 马干事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两眼直愣愣地从头到脚打量着牛七娃。 “看啥咧,瘦马?我身上又没长着牡丹花?!” 牛七娃仍旧是那副又矮又瘦的身材,也仍旧是又黑又黄的脸庞。与以往不同的是,那两只和善的小眼睛里平添了几分疲惫感,背也愈发驼得厉害了。在这样的身体上当然不可能寻找得到“牡丹花”。马干事从他身上寻找的是一种比牡丹花更微妙的东西——变化。 “笨牛,我前些天回陕北老家碰到你大咧。他说,你有四年多没回去了。你娘惦记你,整天念叨你咧!” 牛七娃的情绪顿时一落千丈,和善的小眼睛里盈出了泪花。 “笨牛,你小妹也出嫁了。八娃的婆娘去年生了个小子。你大说,隔壁三娘给你说了一门亲,是羊角沟刘家的二妮儿,比你小四岁,今年二十四岁了,你啥时有空就回家去相相。” 牛七娃低下头,揉了揉眼睛:“瘦马,说点别的吧!” “别的?笨牛,你真的……” “真的什么?” “我是说,你真的……真的忙得没空回家吗?” “……” 夜深了。 马干事一忽儿眯上眼睛,一忽儿木讷地瞪着房顶。他胸口上像是压着一块偌大的铅,喘不过气,也睡不着觉。 他干脆爬起来,坐在床沿上,撕开班长死契白咧地放在桌子上的那包香烟,点燃一根,胡乱地喷云吐雾。 他突然觉得“度日如年”这个词儿应该改成他妈的“度时如年”、“度分如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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