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麦一帆的感觉是度秒如年。 夜幕把橄榄岛紧紧揽在自己的怀抱里。清凉的海风渐渐停歇了,只有浪涛还不知疲倦地和礁石合奏那曲旋律单调、经年如一的打击乐。 ……麦一帆和牛七娃并排坐在鹰嘴崖上。牛七娃习惯地用手抚摸着麦一帆的头,边抚摸边讲解着一道政治经济学的题目。麦一帆专心致志地听着。终于,麦一帆理解了题意和答案,他孩子似的笑了,笑得很开心。他像往常一样把感激的目光投向牛七娃那张慈祥的脸。此时,一张美丽少女的脸庞带羞涩,朦朦胧胧地由远而近。突然,麦一帆眼中那张慈祥的面孔渐渐扭曲变形,直至变得青牙绿齿、双目凸爆,紧接着,牛七娃伸出一双老鹰般的利爪抓小鸡似的揪住那美丽少女的头发,高高举起,甩向万丈悬崖…… 麦一帆连人带被滚落到地板上。 麦一帆爬起来,觉得身上有无数条小虫在不停地蠕动、撕咬。陡然,他在心里作出了一个决定。 牛七娃宿舍的门虚掩着,黯淡的灯光从门缝透出来,幽幽地照在门口的岩石台阶上。麦一帆在石阶上踱步、徘徊。 “一帆?!” 牛七娃披着一条旧军毯出现在门口。昏黄的灯光下,他那瘦削不堪的脸庞显得清癯而缺少血色。 “怎么啦,怎么出那么多汗啊?别是生病了吧?”牛七娃一边用毛巾给麦一帆擦汗,一边关切地上下打量着他。 “没事……我刚才做梦……你辅导我……你……” 月牙儿悄悄从飘浮的云层中露出半个脸。月光下的牛七娃脸色愈加清癯。麦一帆鼻子一酸,满肚子的勇气一股脑儿泄得精光。 “本来……本来有几道题想请教你……明天再说吧……” 麦一帆感觉自己的眼泪马上就要流出来了,他逃也似地跑回自己的宿舍。 记不清有多少次了,麦一帆逼迫自己否认事实抑或相信牛七娃到小平房里不是去干那事儿,而是干别的什么好事。可干好事儿为什么不白天去?为什么偏偏乘着夜色偷偷摸摸蹑手蹑脚地去?夜阑人静,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一把干柴一束烈火……古往今来只听说过有个柳下惠能做到“坐怀不乱”,却没有任何记载能证明他的性功能是健全的啊! 牛七娃的夜幕行动就像一张网,罩住了那间摇曳着昏黄烛光的小平房,也罩住了麦一帆的心。 夜,令人窒息的夜。 麦一帆觉得自己快要发狂了。 六
牛七娃又一次扑了空。 他对麦一帆的房间进行了全方位的“搜索”,门旮旯、衣柜、床下。当兵才半年的麦一帆有时还像个顽童,牛七娃常在这些地方找到他。 牛七娃觉得麦一帆变了。很长一段时间了,麦一帆常常是一副心不在焉、煞有介事、欲言又止的怪模怪样。莫非他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莫非他家里出了什么意外?发生了感情危机还是对报考军校缺乏自信? 牛七娃习惯性地向鹰嘴崖走去。他喜欢独自在这里观海听涛,也常在这里给麦一帆补习功课。 牛七娃上了鹰嘴崖。和煦的海风在平静的海面上揉出一道道波纹,温柔的月色把岛岸上凸出的礁岩勾勒成一幅幅剪影。 牛七娃最喜欢在这样的夏夜里散步了。在军校时,每逢夏天,天一擦黑,他和瘦马便自觉不自觉地漫步到大操场上,一起讨论难题,说说陕北话。从军校退回来以后,鹰嘴崖代替了大操场。他喜欢鹰嘴崖,更喜欢戴着耳机听着《小夜曲》漫步鹰嘴崖的那种感觉。每当《小夜曲》和着涛声鸥语,把人类创造的美和大自然天然浑成的美融为一体时,他就会觉得心里特别充实,觉得一切烦恼都不过是偶然飘落在头上的一缕蛛丝而已。 牛七娃向四周远眺,那间小平房兀然撞入他的眼帘。于是,他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那个和麦一帆同样需要他,甚至比麦一帆更需要他的人的身影。 接到军校录取通知书后的一个夏夜,他坐在这里看着漆黑的海天发呆,忍不住憧憬海那端的世界多么精彩,又舍不得离开这片貌似寂寞却激情澎湃的海上热土。 随着海风飘来的呜咽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她跌跌撞撞地冲了上来,突然看到独坐着的牛七娃,吓得一愣,隐隐约约的哭泣声也哽住了。 “你……你就是海龙王?” “海龙王?哈,他在海底呢。”牛七娃听说过本地渔民信奉海龙王的故事。 “呜……呜……我要下去找他……” “怎么?”牛七娃起身挡住小女孩,“你找他?” “我不要嫁给海仔!我要找海龙王评理!” “你才多大?谁会要你嫁人呢?” “爸爸说,阿哥娶了海仔的阿姐,我就一定得嫁给海仔!呜……海仔是瞎子,我不要嫁给他,我要找海龙王……” “不能去!小妹妹,海底根本没有海龙王。” “没有?那……找不到海龙王我就不上来了!” …… 小平房昏黄的烛光摇曳着,像一只摇来摆去的舞女手臂。 牛七娃定了定神儿,走下鹰嘴崖,轻手轻脚地向小平房走去。 七
“笨牛,你的志向是啥?” “先学好本领,然后带好我的兵。” “你咋恁没出息呢!忘了拿破仑将军的话了?” “我将来是共产党的军官,为啥要崇尚资产阶级军事家的思想呢?” “你别吓唬我!文革都过去二、三十年啦!资产阶级军事家咋啦?资产阶级军事家的思想就都是垃圾吗?” “……” 他们常为一个可能原本就无法说清的问题吵得天昏地暗,最终也当然不会有结论。 马干事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那个淫雨霏霏的夏日。在海滨市的火车站上,全班学员一字排开,在月台上送别病退离校的牛七娃。火车徐徐启动了,他突然不顾学员队干部的阻拦冲出人群,飞快地追上已经开出几十米的车厢,一把抓住牛七娃的手。 “七娃……七娃……呜……呜……” “瘦马,你咋恁没出息呢!你将来要当将军的……” 强大的气流把牛七娃的泪水甩到他的脸上,也把他和牛七娃紧握的手无情地分开。他一边大声喊着牛七娃的名字,一边疯狂地追逐着列车,直到累得趴在月台上,再也爬不起来…… 第二天,他毫不在乎地在“严重警告处分登记表”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在学院的门诊部里找了个熟悉的同乡医生开了张病假条,一个人躲在寝室里,不吃不喝蒙头大睡了三天三夜。 这次,他又是为了牛七娃三天三夜不曾出门了。 时至今日,他真正意识到自己绝对不是当将军元帅的料儿。自古以来,名成功就的将帅不仅要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过五关,斩六将”之谋、之勇,更要有铁腕儿治军“挥泪斩马谡”的手段,否则,何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今天的马干事手握调查错误事实的“令箭”,竟然开不了口、下不了手,哪有半点将帅风度? “马干事,吃饭吧!” “谢谢!先放那儿吧。” “马干事,您别老在屋里闷着啊!吃好了咱出去散散步,聊聊天吧。” “你……有啥事想和我说?” “没有,没有,就想和您随便聊聊……随便聊聊而已嘛!” 班长是营里今年基本内定的预提军官对象,目前就还缺少那么一点具体的“突出表现”。眼前这事儿对他来说无疑是一次良机。 班长来得越多,马干事心里就越不踏实。几天来,他那不阴不阳的目光,那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人清楚地感觉到他随时可以开口,却又迟迟不开口。难道他发现了什么端倪? 补给船来了,班长的机会也来了。 闻听班长要随补给船下岛,马干事的手心里顿时惊出了汗水。可班长下岛纯属观通营的内部事务,马干事没有任何干预的理由,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夜幕下的橄榄岛阴森得瘆人。 几声汽笛在橄榄岛的上空响起,补给船要夜航返回海滨军港。这汽笛声曾经使马干事诗兴大发,创作出获奖之作《军港笛声》。可今天的汽笛声格外凄厉刺耳。 录音机的音量开到了最大,近于疯狂的爵士乐把窗外挡在了另一个世界。马干事左手抓着一本诗集,右手握着一支钢笔,身体随着音乐像醉汉一样地摇摆着。突然,他将手中的笔和诗集一股脑儿抛掉,嘴里神经质地大叫着“哈!哈!哈!”同时,两只拳头飞快地、连续地击打挂在墙上的沙袋儿。 殷红的鲜血从马干事的指缝间汩汩渗出。 八
从橄榄岛到军港80海里水路,补给船的航速是9节。 值夜更的水兵们各自忙碌。班长独自坐在后甲板的系缆桩上,面对夜幕笼罩下黑黪黪的海面,脑子里也像夜色般模糊。尽管昨夜与一帆通宵达旦地密谋,自信方案已是天衣无缝、万无一失,但是,果真揣着这锦囊妙计走下海岛,心里还是不免有几分忐忑。 我们究竟在干什么?!班长的心底突然生发出一种孤独、无奈、无助、茫然交杂的感觉。 第一次发现牛七娃钻进烛光昏黄的小平房,该是两年以前的事了。当时,一向做事中规中矩的他也曾大大地惊诧了一阵儿。“战士不准在部队内部或与驻地异性谈恋爱”,这是部队的明文规定啊!多少年来,一代又一代军人带着局外人无法理解的压力与惶恐,严格地遵守着这一似乎不近人情,却又不得不恪守的规定。惟你牛七娃敢于逾越“雷池”? 然而,这惊诧并没有持续很久就嬗变成了欣慰。古人说“食色,性也。”男欢女爱,天经地义。部队规定了“战士不准在部队内部或与驻地异性谈恋爱”,却没有规定“战士不准与驻地异性交往”啊!“交往”与“谈恋爱”之间可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而实际上,爱与非爱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爱情与友情的区别也很难界定。牛七娃与那丫头的恋情,虽不符合部队的规定却合情合理。他相信,以牛七娃的为人,总不至于婚前越轨。只要不越轨,这问题的性质就在“量”的范围内变化。待牛七娃身体完全康复了,办好了退伍回家的手续,带上那丫头回家,结婚生子,即使部队知道了,那也是甘罗当宰相——晚了三春了!说实话,那场大病使牛七娃的身材走了形,又是丢了二十往三十数的人了,要想找到合适的对象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若果真能娶上那漂亮的渔家姑娘,真是前世修来的福份!而那个从小没离开过这巴掌大的小岛一步,没看过电影、电视,没进过一天校门,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渔家女,能摊上牛七娃这么个心地善良、又有文化的人,也是上辈子的造化。 “班长同志,熄灯了。请回到您预定的舱位!”值更的水兵笔直地站在班长面前,“啪”地行了个军礼,一本正经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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