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小妹妹,除了下去找海龙王,你还有一个办法可以不嫁给海仔!” “什么办法?” “你可以去海那边的世界!” “海那边?好远,我怎么去呢?” “飞过去,飞出橄榄岛!” “可是,我没有翅膀呀?” “我能教你怎么长出翅膀。” “你?我真的可以长出翅膀?” “真的!” “我真的可以飞出橄榄岛?!” “真的!但是,我的时间不多了,只能教你办法,能不能长出来得靠你自己努力。” …… 牛七娃感到自己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瞬间失去了重心,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忍着疼痛,挣扎着爬起来,借着月色仔细地环顾脚下和四周的环境,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可以把他绊倒的东西。 奇怪! 牛七娃突然觉得,这几天发生在自己周围的奇怪的事情还远不仅于此:瘦马来了,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似乎是在有意识地回避他。班长和一帆几乎同时变得诡异起来,说话吞吞吐吐、吱吱唔唔,还经常在一块儿嘀嘀咕咕,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些自己最熟悉的、朝夕相处和曾经朝夕相处的人!这些自己的亲密战友!!他们,他们为何一夜之间都变得古里古怪、判若两人?他们究竟都怎么了?! “咣当”!一个鱼筐从小平房里飞了出来。紧接着,传出一句高分贝的、不易听懂的当地土话。 但这声音对牛七娃来说一点也不陌生。他听得懂那是一句相当于普通话里的“娼妓”、“破鞋”之类的很粗野的方言。陡然,牛七娃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抬起头向远海望去,只见一大片灰蒙蒙的雾团正朝着自己这个方向席卷而来。以这样的天象,凭他在海岛多年的生活经验,他预感到,一场风暴潮离橄榄岛不远了。 牛七娃试探性地轻轻向前迈了一步,感觉腿部的疼痛还能忍受。于是,他又慢慢地朝着小平房走去。 小平房昏黄的烛光摇曳着,像一只摇来摆去的舞女手臂。 牛七娃停住脚步,抬起头,若有所思地将目光聚焦在那个摇曳着昏黄烛光的窗口上,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的笑容。 那苦涩的笑容中似乎还蕴涵着些许得意的成份。 十
从橄榄岛到军港80海里水路。补给船的航速是9节。 虽说主机的马达声从未停止过它富有节奏的轰鸣,水兵舱里却相对显得寂静。那几张悬挂着的、不过60公分宽的小床,在航行中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水兵摇篮”。一名军被上盖着戴有上等兵军衔军服的士兵,间或发出轻微的鼾声,还偶尔冒出两句苏北味浓郁的梦呓。 上等兵是拥有两年军龄的士兵的正常军衔。而他当兵两年时,却已经挂上了中士的军衔。因为那时他就已经当上班长了。 那年年初,牛七娃以“健康”原因向营部辞了职并力荐他当了班长。也正是从那时起,他感觉到了真正的危机。牛七娃去小平房的时间已经仅限于晚上。他敏锐地意识到,牛七娃与那丫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 终于,一天傍晚,那个岛上人所共知的“霹雳火”老渔民坐在了他的对面。 “小伙子,我知道你是这岛上最大的官儿……” “不,老大爷,我不是官儿!” “我是个臭打鱼的,说话不会拐弯抹角,你们那个王八蛋牛什么娃,他……他搞我女儿!” 他的心一下子吊到嗓子眼儿,脑子“嗡”地一下,急剧地膨胀着……老渔民后面说了什么,他没听到。 时隔不久,老渔民又来了第二次、第三次。第三次“谈判”结束的时候,老渔民下了最后通牒:你小子再他妈不管,我就告到你上司那去! 果然,这话音儿落地还没超过两星期,马干事来了。他知道,来者不善。 在水兵床上几经辗转,班长试图看看钟点,可漆黑的水兵舱里根本没有一丝光亮。他干脆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叠好了被子。从舷梯钻出兵舱的时候,他看见东方的海平线上已经泛出一抹鱼肚白。 十一
海妹每天都是在天刚放亮的时候就从床上爬起来,开始了她新的、天天如此的、忙碌的一天。 一个渔民的家庭是不能没有女人的。眨眼间,海妹的母亲去世十三、四年了。在这个没有女人的渔家里,海妹从五岁开始,就在许多方面代替了母亲的位置。她每天必须早起,为父亲和哥哥烧饭做菜,待他们吃罢饭去赶海了,她才能草草填饱肚子,然后洗涮碗筷。一切停当后,再拿起梭子补旧网、织新网,年年如此,天天如此。 在这样的生活状态中,海妹常常觉得自己就生活在一张像蚕茧一样牢固而密集的鱼网里。 十年前,哥哥以自己“倒插门”和用妹妹换亲为代价娶了海仔的姐姐。哥哥结婚那天晚上,海妹伤心地跑到鹰嘴崖,要去找海龙王评理,结果遇见了那个指点迷津的“天使”。原来,她以为这个男人会永远消失在海的那端,可他竟然回来了,一天天融入她的生活,使她每天忙碌的节奏之间暗藏着些许殷殷的期待。 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真的开始长出了翅膀!那翅膀上的羽毛和她那女性的躯体在一天天丰满。终于有一天,那件令每个女人都必须慌乱一次的事儿来了。她不知所措吓得直哭。她不敢也不愿意去问爸爸,因为她不喜欢他。 “老师……我怕……” “怕什么,海妹?你怎么啦?” “我……下身流血……” “海妹,别……别怕,你……你长大了!” “什么叫长大了?” “长大了你就不再是个小女孩了……而是一个大姑娘了。你……你就可以做女人了。” “可以做女人就可以嫁给你了吗?” “海妹,可不要瞎说啊!” …… 不管牛七娃怎么说,从那天以后,他发现海妹再和他在一起时,已经失却了那份安然与自在。他常常能够感觉到她那一阵阵莫名的慌乱。也就在一阵阵莫名的慌乱中,海妹出落成了一个成熟的、美丽丰腴的渔家姑娘。 在海妹眼里,牛七娃像父亲,但比她的父亲慈祥;像哥哥,但不像她的阿哥那样冷漠和自私。她从牛七娃那里得到的关爱,得到的充实感和安全感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多少次,她试图把牛七娃当成父亲或者哥哥,然而,她始终做不到。她越来越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心是牛七娃的,将来肉体也必将属于牛七娃。所以,她顶住了父亲一次又一次地劝婚、逼婚。也正是因此,父亲对他们的态度一天天变糟。 “啪!”一只碗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哪来的野猫,想偷腥儿,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海妹爹是个地道的渔民,只要太阳一砸在海面上,他那洋溢着海味的粗野鼾声就会准时响起。于是,他们把约定的时间改在了晚上。 十二
从橄榄岛到军港80海里水路。补给船的航速是9节。 太阳在海天线上露出了半张脸,海水逐渐地发出了光亮。前方,美丽的海滨军港已经呈现出一幅朦胧的剪影。 此刻,坐在补给船后甲板系缆桩上的班长也很像是雾霭中的一幅剪影。 “钦差大臣”来了!最初,班长的想法还是比较乐观的。因为,他早听牛七娃说自己有个同乡战友、很“铁”的哥们儿在营里当干事。一接到营部的通知,他很快就通过在营里当通讯员的老乡得到了准确的“情报”,得知要来的正是那位他所希望的马干事。然而,接连几次试探之后,他失望了。因为这马干事绝对没有“合作”的态度!他怒啊!恨啊!!但正像他当初很快就在心里原谅了牛七娃的“违规”一样,也很快就理解了马干事的“不义”。唉!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市场经济的社会啊!利益就是价值尺度!什么同乡战友、“铁哥们儿”,举手之劳的事情顺便办办也许没问题,一旦与自己的利益、前途产生冲突,还有几个会选择冲锋陷阵? 他突然觉得《国际歌》里的那句歌词怎么就那么有道理呢!?看来,这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切都得靠自力更生了!可自力更生说说容易,要做却又何其难也! 一旦东窗事发,牛七娃可就彻底毁了!你说是谈恋爱吧,作为战士你根本就没这权利;你说是“婚前越轨”吧,谁能证明第一次性行为时那女孩已年满十四周岁?若是未满十四周岁,根据法律条款,你就是个奸淫幼女犯。妈呀!那是要从重从快的啊! 那夜,麦一帆带着一股咸涩的海风,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一屁股撂在他的床铺上。 “怎么啦?小麦?” “牛班长……他……他……” “他怎么了?” “他……他和海妹……那个……” “小麦,这,这种事情可不好乱说的……啊!” 完了!完了!!他也知道了。班长故意提高了嗓音,以增强话语的震慑力。可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那语气是在向别人乞求。 “算了!班长。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演戏啊!这事儿你比我更清楚。我现在就跟你说一句话:你要是打算把这当成立功的机会,我现在就走!一辈子都不再理你!随你怎么用班长甚至将来的官职来压我整我!如果你的回答是否定的,那么我麦一帆这辈子把你当爹!” 平日不善言谈的麦一帆话未说完,鼻涕和眼泪已经喷涌而出。 班长“唿”地跳起来,一把把麦一帆的头揽进自己的怀里。 麦一帆从衣袋里掏出一叠皱巴巴地稿纸,双手颤抖着递到他的手上。 “这成吗?”班长抖抖稿纸,一脸茫然。 “我想了好几天了,觉得没有更好的办法!”麦一帆挤了挤臃肿的大眼睛。 “可……可这算不算咱俩忘恩负义呢?” “这怎么是忘恩负义呢?这样做,组织上和他本人都有个台阶可以下,最起码不至于使他身败名裂啊!?” …… 补给船就要进港了。 那蘑菇状的、高耸入云的信号台顶上的五星红旗和军旗迎风招展。补给船上的水兵们笔直地在船舷边上一字排开——站舶,向国旗和军旗行注目礼。班长像做贼似的向国旗和军旗瞥了一眼,然后把公文包紧紧地贴在了胸口上。 公文包里有麦一帆的杰作——《关于申请退伍的报告》。报告结尾处的署名是牛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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