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车,是城市小弄堂口常见的杂货车,四个轮子,推起来叽哩嘎啦,发出的声音给每个生活在喧闹小巷里人的心头增添一份额外的负担。车上并没有杂货,小车的一头坐着个不大的小烘炉,一头按着个长方型的小柜子。柜子的一面镶着玻璃,一面是可以拉动的活动门。里面有一个盆子,放着葱花、发面、油瓶,顶上层的小架上,堆着一叠葱油饼。推车卖煎葱油饼的是个身体长得畸形的老太太,她的背弓成弧形,腰干大幅度朝着左侧扭曲,个子显得异常矮小。与人照面,她须努力抬起头,每当这时候,她总要不停摇动头颈,显出非常地努力。大概就是长得如此难看,小巷的男女老少都叫她丑婆,而她真正的姓名被人渐渐遗忘了。
丑婆家住在小巷的尽头,那里有一幢二层的小楼。楼上住着烟糖公司钱经理一家三口。丑婆很早就落了寡,身边只有一个儿子,一起住在下面的楼梯间里。这屋子一头通楼梯过道,一头通向天井,只有中间一小块空间,才是丑婆母子俩生活的空间。在楼梯上经过,往往可以看见他们一家的生活情景:有时丑婆坐在小凳子上剥着香葱、橡皮鱼,有时儿子阿铁在天井里看书或者贴着纸袋,有时母子俩坐在小桌边有滋味吃着卖剩下的葱油饼。然而,经理一家从不看这一幕的。经理夫妇上楼时,眼睛向上,步子沉稳有力。他们那位千金经过时,总是手拿手绢捂住嘴和鼻,脚步频率极高,噔噔噔,上楼下楼似刮过一阵风。但丑婆从不吝啬脸上的笑,每听到楼梯上一有响声时,她总是转过身去,虔诚地点头、微笑,即使没有人看她一眼、答一句话。
日子久了,丑婆的小屋也全被煤烟熏得发了黑。阿铁进了大学读书后,难得再回家见面。也许是感受到丑婆内心的寂寞,钱经理和他夫人经过楼梯时,偶尔转过头来,嘴里吐出一些“吃啦”之类的词儿,想必这一定给了丑婆很大的安慰。他们家那位小姐,高考落榜后,在他父亲公司一家烟杂店立起了柜台。大概在接待顾客中学会了点头、微笑,现在上楼或下楼时,有时竟也会抿着小嘴冲丑婆点点头。
光阴在丑婆的小车轮下流逝,阿铁大学已经毕业了,丑婆没有来得及想往后的生活,儿子又带回让她一辈子想不明白的消息:学校决定送他出国留学。说走就走,几天后阿铁真的蹬了上飞机,飞了。丑婆的心里酸酸的,眼见中秋节就到来,早些天她赶老远买回半斤芝麻,预备中秋摊上几个葱油芝麻月饼给儿子吃,想不到儿子没有赶上过节就离开了,没有尝到她作的芝麻月饼。
儿子去了异国他乡,想想到了中秋之夜,月光落到天井里,做母亲的只能一人独坐嚼饼,这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这一层,钱经理一家看来是有所体会的。中秋节前,钱经理高抬贵步,踏进了丑婆的家里,上下看看,左右瞧瞧,嘴里啧啧有声:早该收拾了,这屋子!这里装扇门吧,那里——
没过两天,果然来了一伙人,他们刷墙、装门、铺地砖,把丑婆家里被收拾一新。节日到来之前,丑婆的葱油饼生意特别好,紧张的劳作使她的一把老骨头快要招架不住了。中秋那天,丑婆早上没有起床,中午又睡到晚上。约到八点光景,也就是万家嚼饼赏月的时分,丑婆醒了,她从床上坐起来,细细打量自己的家。变了,这屋子靠楼梯的那头,如今已拦起了一道墙板,两边新刷的墙壁在月光里泛出淡淡的光。
地铺平了,小桌放在地上再也不会东摇西摆。小桌椅板凳上正放着一合月饼,那里边的滋味恐怕自己一辈子还没有尝试过呢。
记得是在节前卖完最后一张葱油饼,推着车子回家时,钱经理家的姑娘就捧着月饼在屋里等着了。“阿婆——”姑娘眯笑着眼,脸蛋显得像月饼一样圆。
丑婆坐在床上这样打量着,心里忽然涌出一股莫名的陌生感。她一下仿佛感到自己的家已不存在了,目光不由显得异常地冷漠起来。许久,丑婆的视线落到那辆推车上面,像找到丢失的什么宝贝,丑婆一下睁大了眼睛,颠颠悠悠走到小车前,伸出他那一双黑黝黝皱巴巴的手。多么熟悉啊,这缠满铁丝、布条的车身,这吸饱汗水、油腻,变得光滑乌亮的推把。
“没变,我的老伙计呀,你!”丑婆抚摸着她的车,老脸上挂下两大行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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