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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教育部批准,同济大学与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上海市作家协会、上海市比较文学研究会等单位合作,将于2013年6月1—2日举办“从泰戈尔到莫言:百年东方文化的世界意义”国际学术会议,诚邀海内外学者与会。1、时间:2013年5月31日报到,2013年6月1—2日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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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里人物的背景是知青身份,我写的是这代知青的当代群像和他们的当代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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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名字叫阿依古丽(短篇小说)
2006年11月13日 12:27


  (1)

  我穿着军装走在一条田埂上,路窄而滑,旁边是我的哥哥,也穿着军装.只是这军装似乎很旧,记得是用父亲的大军装改的两件小军装.我们走啊走的,我觉得田埂路是世界上最难走的路.天上似乎还飘着细雨,田埂下有虫子或蛇什么的,我走的就十分谨慎,生怕一失足掉下去,后果不堪设想.虫子或蛇是我最怕的东西.我不怕狗,驴,甚至狼,我记得我和父亲有过一次带着步枪到戈壁滩打狼的经历,不如想象的可怕.在枪管子下,狼也是个脆弱的动物,它的绿眼光一点都不可怕,脸上满是乞求的味道,让人可怜.

  在新疆的冻土上,人的脚就像踩在一块用过的肥皂上,很滑,用不起力.走过田埂就像爬山一样累,却没有爬山的荣耀.当然我其实没有过爬山的经历,虽然天山似乎近在咫尺,每天一出门它就横在你眼着,但我的确没有爬过它,只接近过,那是另一次旅程的事了.

  我和哥哥终于走出了田埂,接着要穿过一片沙枣林,冬天的沙枣林光秃秃的,一点都不好玩,风从那些稀疏的树枝间穿过,在暗夜,有点像鬼叫,也是让人害怕的事.好的是远处传来河南人刘二果家的狗叫声,还有什么不远的地方,有个四川知青,在哼着什么难听的调子,捧着碗在门口石凳上吃面条时,常听到这个声音,这些亲切的声音稀释了暗夜中的恐惧.况且,在穿越沙枣林时,我还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呼叫,肯定是叫我们哥俩回家吃晚饭呢,这声音越来越近,可是这沙枣林似乎没有尽头,记忆中,我整个的童年都在穿越那片小小的沙枣林.

  (2)

  其实白天的沙枣林还是蛮可爱的,是乐园,像童年安逸的梦境,一个闪闪发光的大太阳挂在上面,有鸟儿叫,"布谷,布谷",有兔子窜来窜去,滚铁环的双胞胎像一对小兔子,皮肤很白,两只耳朵支愣着,在树林的阳光下是透明的,他们是上海知青"皮球"的双胞胎儿子,还有一个女儿,是姐姐,在三十团的小学上二年级,和哥哥一个班,扎着蝴蝶结小辫子,做眼保健操时,她的头一动一动,后面的小蝴蝶结也一动一动,像一只粘在花粉上贪嘴的蝴蝶,哥哥说他每一次做眼保健操都会被那个江苏的小矮子女老师骂.都是蝴蝶惹的祸.

  冬天的沙枣林当然没有冬天的土坯教室好玩.教室里始终弥漫着一种叫人感到饥饿的烤馍馍的焦香味,一大早,早到什么时候呢,早到遥远的军号刚刚吹响,修理连的机器当然更没有响起来.河南人刘二果家的大公鸡还在鸡棚里睡大觉,二队老温家的母牛刚刚挤下第一滴奶的时候,长辫子的阿依古丽老师就裹着维族人带的花布大头巾踩着冻土,从家里出发了,她的耳边不时传来远处的狼嚎声,不过她知道扛着步枪值班的民兵才刚刚歇工,狼不会接近,它们只敢在远方嚎叫.这是边疆特有冬天的清晨.

  教室在回忆中是童话里的世界,也许是我们的童心很纯净,土坯房的教室,靠生火炉取暖的教室,没有铁皮文具盒的教室,没有漂亮的招贴画的教室,没有玻璃,钉满塑料纸挡风的教室,没有童话书本的教室,在我童年的生活里却像我心底的最珍爱的水果糖一般让我回忆起来爱不释手.一块有些上锈的有点像太阳又像大饼子似的铁钟就挂在教室门口,挂在我的回忆里,它一敲起来时,我就知道,吃饭的时候到了,为什么总想到吃呢,也许我的童年总是饥饿的缘故.关于饥饿的记忆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的.那时夜里的梦常常是在食堂门口转悠,却总不到开饭时间,即便到时候了,也总找不到打饭的窗口.我常常是饿醒的.我记得母亲老说我小时候嗓子细,其实不是嗓子细,是新疆的大白菜太噎人了,隔壁的四川人老笑我,一到吃饭时间,就听见"老毛子"叫(狼叫),那种记忆太刻骨铭心了,多少年以后回到内地.吃到稍微粗点的蔬菜,我就会干呕.但有点也是值得我炫耀的,那就是新疆的瓜果,那是真正的"瓜果飘香"哟!当然真正的瓜果在吐鲁番.上小学二年级时,我被父亲骑自行车带到靠近吐鲁番的维吾尔族聚集地.他的美丽的维吾尔族学生阿依古丽就住在那儿.这是后话.

  

  再说沙枣林,那天等我们哥俩走出沙枣林时,母亲已经不在家了,父亲让我们在搓衣板上跪着,直到母亲回来.母亲没有去找我们.她赶着驴车到二连老温家去炸油饼了.为什么要在晚上去老温家炸油饼呢?因为白天母亲要下地窖,到了储存大白菜的季节,地窖里暖和,如果不储存好,一个冬天就没有菜吃了.母亲赶着去老温家,老温家的老温是劳改犯,夫妻俩都没有工作,老温甚至连田地都不让种,为了生活,因为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生产队特许他家养了奶牛,虽然是替生产队养,但他家暗地里做了手脚,不少多下来的牛奶都被他老婆跟维族人换了油,不知什么油,但肯定不会是豆油和菜油,不知是不是茶油或炸羊肉的油,总之在那个年代有油吃,什么东西都香喷喷的,叫人啧嘴.回味不已.我母亲去老温家炸油饼并不是为我们吃.我们当然没有那种口福,是为了第二天下午送到团部给团长的老婆吃.

  我们跪了很久母亲都没有回来.父亲没有耐性了,况且学校的单身汉沈老师来催了三回了,办公室里一定烟雾燎绕,等他打牌的班子都在骂娘了吧,其中有个维族老师骂人很厉害,骂的时候胡子一动一动,像要飞出去伤人的武器.我们听不懂,但他高兴起来,就会直翘大拇指"亚克西,亚克西",父亲为了他们的牌班子"亚克西",顾不得跪着的我们兄弟俩,拍上门就裹在风里出去了.那时父亲很年轻,贪玩.可是他的儿子我们更贪玩,贪玩的人是没有记性的,刚才还罚跪,一眨眼,我们在父亲走后,也风一样去了"红卫塔"那可是我童年见过的最雄伟的建筑.那也是我们的乐园之一.

  红卫塔的下面正中央有一个大大的门洞,透过门洞,老远我们就看到双胞胎和河南人家的大头儿子在"弹盒子",他们又在骗大头的盒子了.我不知道那时大头家为什么有那么多清凉油盒子,在我们眼中,那可是盒子中的将军,是珍稀的物件.物以稀为贵,不过大头这个人却不一样,在我们整个团部就一个大头,不过我们并不觉得稀罕,我们稀罕的是他的清凉油盒子.虽然大头的头很触目惊心,像吹大的汽泡,随时有爆炸的情况发生,不过在我的童年里,他始终没有发生爆炸.后来我回内地上小学五年级时,听说大头的头终于爆炸了,但当时我已经远离那种生活,我只是用一个外地人的口气说了一声",噢"我自己都听出那声音很冰冷,比边疆的冻土还要冰冷.

  

  (3)

  大头虽然头比别人大得多,但脾气很好,也乐于助人,他一点都不笨,除了走路平衡能力差点,他钓鱼和弹盒子都是一把好手.我们哥俩都很喜欢他.上海的双胞胎有些小精明,老喜欢占点便宜,这是被"皮球"惯的."皮球"是他们的妈妈,漂亮的上海女知青.在学校医务室工作,一天到晚清清爽爽,脸像医务室的墙壁一样白白净净.我常常看到她把医务室的棉花球和紫药水带回家给她两个顽皮的双胞胎擦拭胳膊或腿,那儿是最易受伤的地方.

  弹盒子和内地孩子玩的滚玻璃球是一回事,只不过小时候我们那儿没有这么花花绿绿漂漂亮亮的玻璃球,家里用的防冻油或别的什么东西用剩下的盒子,只要是圆的,就收集起来,玩的时候谁的多且好谁就特别荣耀,有时盒子可以借给那些想玩但没有收集到盒子的小娃娃,在平坦的泥地上按一定的比例挖三个大小一致的圆洞,大伙依次趴在那儿,瞄准,盒子放在左手上(左撇子放右手),用右手的中指放在左手的盒子后面使劲绷着,弹的时候,一撒手,盒子就猛地向预定方向飞去,先进洞的可以用自己的盒子将别人的盒子弹到洞里,三个洞全进,胜者就赢得盒子.

  玩了半个小时,红卫塔下的五个孩子成了五个小泥猴.大头的盒子赢得越来越多,双胞胎手上可以玩的盒子已经所剩无几了,我看见双胞胎相互挤了挤眼睛,一把拎起墙角边大头装盒子的塑料袋,撒腿就跑,像两只兔子.奔跑大头可不行,他追了两步便一跤跌下,仰着大头哇哇大哭起来.我和哥哥反应过来时,两只小兔子已经溜远了,我们还是追了过去,穿过团部整个的广场,穿过对面的照相馆和百货店,还有牛奶站,再过去就上了马路奔往修理连的方向,我们一般晚上不敢往那个方向去的,听说那里死了不少劳改犯,都是从农场监狱被击毙的逃犯.可是那一天,我们想都没想一路飞奔过去.转眼便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我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时,停了下来,发觉双胞胎影子都没有了,我们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四周一片漆黑,田地里或是林子里的什么鸟或虫子在啼叫,有时听起来像小孩的哭喊声,细一听又根本不是,辨不清楚,旁边的水渠突然会传来汩汩流水声,一会又听不见了,夜鸟会如电影中一样突然从什么林子里窜出来,发出扑喇喇的声音,灰黑的影子在夜空中忽高忽低,感觉母亲讲故事中鬼影重现了,我和哥哥吓得抱成一团,呜呜哭起来了......

  哥哥毕竟比我大几岁,我们哭了会儿,便决定还是摸索着往回走,我整个人攀着哥哥的手臂,一边走一边发抖.也许是恐惧战胜了疲劳,那时也不知道累,不知走了多久,远远地看到红卫塔时,我们知道到家了.可是我们看不见大头了.估计他早已回家了吧,夜色已经很深,团部的哨灯也换成了小灯,周围一片寂静,我们准备倚在红卫塔前喘口气再回家,估计母亲已经到家了,还不知怎样交待呢.我俩的心情又沉重起来.童年的不快乐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来自父母的管教.我们商量着怎样统一口径对付老妈,否则逃不掉一顿敲打了.

  我有些尿涨跑到旁边的土堆小便,可腿肚子有些发抖,我始终没有看见白色的尿线喷射出来,却发觉哥哥不见了,我以为是在跟我开玩笑,便不着急等了会儿,正当我要张口喊他时,突然眼一黑,嘴和鼻子都透不过气来了,我被一个黑布包兜头包住,一个强有力的胳膊架着我拖跑起来,后来我的棉鞋掉了,我唔唔唔地想叫却叫不出来......我当时脑子"嗡"地一下,不好,常听说有维族人将小孩的内脏挖了去卖钱,不会是维族人吧?

  这时我听见几句呜里哇啦的维语,不懂,但知道那肯定是维语!一股清凉的液体顺着我的裤管流下,像一条凉嗖嗖的蛇钻进了身体,我尿裤子了.

  我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我觉得自己平时白看那些小人书了,我觉得自己对不起王小二,对不起小兵张嘎,更对不起董存瑞,对不起刘胡兰,想到这些英雄人物,我咬起牙来,任凭他们拖着,不再啃一声,我想我不能让赵小琴笑话我,赵小琴是我们团部最漂亮的小女孩,只比我大一岁,平时见到我老小孩小孩的,我想这次只要我坚持下来,赵小琴一定会用崇敬的眼光看我的.我一定要勇敢再勇敢些.这样想着,我竟然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4)

  我不知道该怎样进行以下的描述,因为在暴力的威逼之下,我们屈服了.这不是我第一次屈服,也绝不是最后一次,人生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屈服之下,在一次一次的妥协之下,偏离了应有的方向,我们不能主宰自己的方向,人生越来越象个迷宫,永远也走不出去的迷宫.

  其实那天我们并没有遭受真正的暴力,可是我们屈服了.我醒来时,眼前是一片篝火,火苗烧得不旺但很刺眼,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背对篝火以一个巨型黑影的姿势横在我面前,虽然他并没有穿民族服装,但他的卷发和高鼻表示他是个维吾尔族人.另有两个维族人,一个站在哥哥身边,哥哥被强迫贴着一颗树站着,那人用一把刀柄由三种颜色铸铁镶拼而成的匕首,不停地瞄准树杆耍飞刀,火光之下,哥哥满头大汗唰唰直冒.还有一个低头用树枝拨弄火苗的人开始一直没看清,后来他抬起头时,我的嘴吃惊地变成了"O"字型.当他慢条斯理走到我和哥哥面前时,哥哥也吃惊地认出了他以至失声喊了出来:阿拉尔汗.

  阿拉尔汗有着1.9米的身高,轮廓鲜明,黑发蓝眼,放到现在,直接就是个男模的料.他是三十团校篮球队的主力,女生眼中的白马王子,就是不少小男孩也崇拜他,他的飞身扣篮象一个英雄的剪影让多少人为之倾倒,为之膜拜.我和哥哥也是他的球迷.父亲是他的教练.在一些下学后的黄昏,即使是训练课,我们也守在高中部的篮球场边,能为心中的偶像欢呼加油就是弹盒子时少赢几个也值得.

  "小卜朗子,这封信交给吴教练"阿拉尔汗并没有为难我们兄弟俩,将一封事先写好的信件插在哥哥的棉袄口袋里,坐上路边的一辆马车扬鞭而去,我们正要松口气,马的嘶鸣声突然响起,马车停下,那个身材魁梧的人又返过来,用脚在火堆上一阵乱踩,火苗熄灭蓝烟升起,直冲鼻息,我捂着鼻子,那人一把将我的手拂开,"叫姓吴的当心点,阿依古丽是我们维族人的女孩!"那人像一只黑熊样离开,但他的话在黑夜中像一个迟到的谜,在我受惊吓之后又变得迷惑不解.

  现在我不知道怎么进行叙述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解开这个谜的,因为当我们把信件交给父亲时,他并没有对我们说什么,只是当场摔碎了一只酒瓶,酒的香气弥漫了整个的土坯房,后来我们就被赶了出去,父亲和母亲在弥漫的酒香中吵翻了天(父母的争吵是我们童年的奏鸣曲),我们没有支愣起耳朵偷听,因为我们对大人的事实在是不感兴趣,我们抓紧难得的时机一溜烟便窜到食堂后面的"三点水"沟渠"边,也就是那天"大头"钓上了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一条鱼,准确讲是捉到了一条罕见的大鱼.

  我们的注意力都在那条巨无霸的鱼身上了,让我们暂时把镜头对准昨天之前的一天吧.也就是前天,前天发生了什么呢?天大的事!只是那天我们一二年级都去修理连参观,我们瞪大眼睛看那些已经受伤的残破的"东风"拖拉机如何在心灵手巧的工人叔叔手里神奇地变废为宝,进来时是一堆堆躺着的近乎废铁,出去时已经昂首挺胸,冒着黑烟"哒哒哒"地上路了,我们真是崇敬啊,连工人叔叔脸上的墨黑机油,连那难闻的满身臭汉都让我们崇敬不已,我们越来越觉得电影开场前银幕上那闪闪发光的昂首挺胸的工农兵塑像,就是眼前的这些人,真是幸福啊,这一刻我们的眼前也仿佛满是金光了.在我们满眼金光满心崇敬时,一场惊天动地的械斗正在三十团学校的东操场拉开大幕.很久以后,父亲提到这次械斗都神态紧张,但他始终没有解释原因,我坚信他没有对我作任何解释,这符合他的个性,可是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是通过当年那个身材魁梧的维族人的最后的恐吓,还是那以后点点滴滴的经历呢,还是我的自顾自的臆想呢?我想还是接下来慢慢叙述吧.

  那天,天气并不比以往恶劣,但也绝非晴空万里,虽然农场周围绵延着几千里的绿化带,但风沙还是时不时的抚摸人们的脸颊和眼睛,双方对峙的人都眯着眼,看起来就有些滑稽,不像一场一触即发的械斗,倒仿佛是两队相互眺望的老乡,有的人是沙眼,风沙吹过,泪眼婆娑.不过接下来的场景就有点电影里的味道了,两队为首者,也是站得最近的两个分别是篮球王子阿拉尔汗和团长之子郭小兵.两个人眼瞪眼地对峙着,郭小兵虽然个头不如阿拉尔汗,但也粗壮孔武,手执一根不知从哪弄来的铁棍,阿拉尔汗更夸张,居然披了黑色的披风,他两肩一耸,披风潇洒地随风飘落,被后面的一位接住,"唰"地一道白光,一根闪晃着白光的两米长的软钢片被从腰间抽出,亮相很威武,也很让观者胆寒,人们仿佛看到了接下来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场面,一些胆小的女生吓得避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5)

  后来父亲说到这儿却松了口气,仿佛故事进入尾声而不是正到紧要关头,他甚至夸张地笑了,我很不喜欢他的这种故弄玄虚,也不喜欢他的这种虚伪之极的笑,他说,这事最后还是凭着他的个人魅力解决了问题否则......虽然说这话时父亲已经是一个年逾五旬的秃顶,昔日健壮的身材变得庸肿不堪,肚皮上的赘肉滚着波浪,可是他的自我感觉良好,我不知道什么原因让一个过了知天命之龄的胖子还有如此良好的感觉,也许是这样的追述让他回到了他叱咤风云的年代.

  那次箭在弦上的械斗最后是如何解决的呢,我所知道的版本有两种,我更相信后一种.据父亲说,当时,他----身材彪悍风流倜傥的三十团团直校副校长,高一<2>班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校篮球队教练接到同学的报告后,便带着一只篮球,口中衔着一支哨子出现在两军对垒的中间,他先很潇洒地运了两下球,双方便都停了下来,大家都奇怪地看着他,接着他又做了一个篮球场上经常有的裁判动作,他举起左手掌向下一扣.右手垂直抵着左手掌,然后哨子响了,这是一个标准的暂停姿势,可是那一刻起到意想不到的喜剧效果,谁都未曾想到,全场"轰"一下笑了起来,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松懈下来,于是接下来便好办多了,经过父亲将近一小时的慷慨激昂的演讲和苦口婆心的劝解,终于化干戈为玉帛...

  只是他的说法与后来我和哥哥受到的那次"绑架"或威胁有些对不上逻辑,而后一种说法才更合乎逻辑:当时得到学校报告,团部警卫班都出动了,因为这种汉人与少数民族学生的冲突不是小事,小事也是大事,边疆本来就有些不太平,上面三令五申要注重民族团结,可是流血事件时有发生,这不利于边疆的安定团结,上升到政治的高度当然没有小事了,苛枪武装的警卫班战士跑步冲到现场,横插双方中界,以强硬手段隔开双方,问题立马解决,两队一百多人作鸟兽散,,操场上顿时只剩下飞扬的尘土,最后两名肇事首犯被押到团部,后来,问题就出在后来,不同版本的说法更是众说纷纭,一说阿拉尔汗和郭小兵都被关押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才放出来.一说,押解到团部警闭室,警闭一夜后,首先醒来的阿拉尔汗发现与他一起关押的团长之子郭小兵不见了,这显然是一种不平等之极的待遇,是对维族人的歧视,身高1.9米的阿拉尔汗咆哮了,他使劲地踢门,警闭室的门是随便踢的吗,当时警卫班的小战士就给了他一枪托......事情就出在这儿,这样的说法比较合乎情理,不平的待遇让人愤怒,愤怒使人产生报复之心,于是我和哥哥在一个黑夜被"绑架"了......

  还是让我们将目光再放到开头,这样可怕的械斗在内地从未真正出现过,可是在边疆,在三十年之前的农垦场真是司空见惯,没有人会放在心上,特别是这种年轻人为了一个可心的女孩发生的争斗.争斗的缘由是一个叫阿依古丽的维吾尔族少女.

  怎么来说这个叫阿依古丽的维族少女呢?不行,我的经过三十年纷繁复杂的俗事浸染的记忆无法清晰地准确地记录她.我得赶紧打开音乐,听听西部歌王王骆宾或是北京"野鸭子"演唱组合的<<半个月亮爬上来>>,或者刀郎的什么歌,我才能很快回到那种情境里去,因为那是一个充满异域风情的绝美的少女,是我心中对女人的完美的梦想和标尺,我想在我成年以后始终对女人兴趣不大或许就是因为有了这杆童年时就定下的标尺,或者是这个梦境在现实中始终无法对应吧?

  阿依古丽的美貌自然勿须我多言了.这么说吧,"天山上的雪莲"或许就是专门用来形容她的.我们那时有一部很好看的电影<<天山上的来客>>,片中有个神秘的始终罩着一层薄纱的维吾尔族少女,就像她的孪生姐妹,她还要美,如果我有普希金的才华,我要用一生的时间为她写赞美诗.那时上小学一年级的我心中除了毛主席就是阿依古丽了,那时不敢讲,但我一点都没有撒谎,我向毛主席保证.

  阿依古丽是三十团团直校高一<2>班的语文课代表和音乐委员.那时,学校有个规定,上课前十分钟每个班级都必须唱歌.起初唱的是一些<<大海航行靠舵手>>之类的,大家虽然也唱得群情激昂,不过时间一长就变得有些敷衍了,后来阿依古丽来了,她走进了校广播室,她展开她天簌般的歌喉领唱,我们第一次领略了民族歌曲的魅力,有时甚至唱得热泪盈眶,不知为什么,跟在阿依古丽的尾音后面唱歌,就有一种想哭泣的冲动,我们每天都盼着这样的时刻,如果哪一天停电或是阿依古丽没来,我就有一种失魂落魄的感觉,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这就是我,一个小小的却多情的小卜郎子.

  现在想想,篮球王子阿拉尔汗和团长之子郭小兵的兵刃相见只是迟早的事情.两个重量级的男生,两个血脉贲张的青春少年,旺盛的荷尔蒙分泌的不仅仅是青春的腺体,还分泌出了对美的占有和独霸.他们用血腥捍卫少年的欲望,其实再正常不过了.事情出在一次业余的篮球对抗练习,A队与B队.

  

  (6)

  现在想来那场普通的篮球对抗练习其实只是火山的爆发口而已,是个契机,这之前两个强悍的小伙子已经有过很多次无声的交锋.比如,某个下雪的日子,课间操的间隙,会有两份同样的热气腾腾的新鲜牛奶摆在阿依古丽的课桌上;周末的黄昏会有两个强壮的身影在沙枣林的不同方向,像两个痴情的剪影,剪影的名称可以叫作"等待约会";如果学校包场电影,那么阿依古丽的左右两侧不远处一定是他们的位置,看电影已经不重要了,在电影闪烁的暗光里,两个狮子般的男生,像守候猎物一样守候在美丽的女孩身边.可是这终究是一场没有结果的守候,因为阿依古丽谁也不理,她像一只孤傲的白天鹅,走过他们身边时,形同陌路.这让一些旁观者即心灾乐祸又不解其意.他们不厌其烦做着猜测,一说阿拉尔汗有希望,因为他的英俊潇洒,他的剪影般的扣篮,他的维吾尔族的血统;一说肯定是郭小兵,为什么,明摆着吗,人家是团长之子,长得也不丑,身形彪悍.况且团长是什么,相当于县太爷呀.县太爷在这蛮荒之地就是皇帝,土皇帝.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皇帝的儿子当然也不愁娶了.还有第三种声音,但太微弱且含含糊糊,说,你们都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只是不好说,不好说......

  对于年仅7岁的我来说,眼睛里是看不到这些东西的.篮球赛就是篮球赛,是运球,是抢夺,是过人,是扣篮,是阿拉尔汗的表演,我们像激动地FANS一样,在场边噪子都喊哑了,阿拉尔汗又一次单手扣篮,用现在话说真是"酷毕了",我们激动地泪流满面,但这只不过是漫长追星生涯里的一次普通捧场,谁都没有感觉到危机的到来.

  郭小兵所在的B队组织了一次成功的强有力的进攻,球被传到了主力郭小兵手中,郭小兵一个箭步三步上蓝,但是没有成功,高出小半个头的A队主力阿拉尔汗高高跃起起,死死盖住,一个看起来很漂亮的进蓝被生生盖掉了,也就是这一刹那,哨声响起,篮球像泄了气般滚向一边,滚到一双紫色尖钩的长毛靴边,像个听话的孩子一动不动了.

  紫色长毛靴的主人是个清秀白皙亭亭玉立的维吾尔族少女,她有一双盈盈的含情的黑眸,这黑眸像两块强力的磁石,吸住了场上两位篮球健将的目光.阿依古丽捧起篮球,犹豫了一下,因为她不知道球该往哪个方向扔,是A队还是B队,而阿拉尔汗和郭小兵都在示意,并且明显地伸出双手做出了接球的姿势.要在往常,或者换了别人,这都不是问题,随便一扔,比赛就会继续进行,可是这次不一样,因为拾球者是阿依古丽,而接球的人是两个早有嫌隙的"情敌",情况一下变得复杂而紧张,仿佛这不是阿依古丽,她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场边的拾球者,她变成了裁判,球扔给谁,很关健,关系到一场球赛的胜负,关系到情场争斗的胜负,关系到尊严和荣耀,关系到,关系到命运,爱情的命运,这不是普通的篮球了,这简直就是爱情的绣球了,场上突然安静下来,这会儿连裁判都看出了端倪,他愣了会儿,做了个阻挡犯规的判决,郭小兵索性跑到场边,从不知所措的阿依古丽手中接过了篮球,阿依古丽一扭身跑了,比赛继续进行,可是已经不是刚才的比赛了,暴力的暗流在场上涌动,大动作的碰撞甚至推搡使裁判不得不中止了这场对抗练习.我们这些小球迷失望地离开了操场,感觉莫名其妙,我们什么也不懂,我们清澈的目光还看不懂成人牙世界的复杂和诡异.

  这也许就是那次械斗的起因,也是那次"绑架"的缘由.但是阿拉尔汗为什么会迁怒于父亲呢,父亲难道干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当时的我没有去想这些问题,当然也就没有想去弄清这些问题.我只记得从那以后我在学校再也没有看到过郭小兵和阿拉尔汗的身影.听说阿拉尔汗退学了,后来去了乌鲁木齐,被市邮电局破格录取,因为他确实是个篮球天才,没有人能够忽略天才的存在.而郭小兵提前去了部队,他在部队还源源不断地往学校写信,收信人只有一个----阿依古丽,那些信都被父亲收了起来,它们永远都到不了收信人手里,就像没有回应的表白,它们成了一堆废纸.说到底,他们还只是一些孩子,他们激情荡漾,他们热血沸腾,但他们还没有真正长大,他们需要成长,需要付出成长的代价.

  阿依古丽也离开了学校,但是不久以后,准确地说是一年以后她又回来了,她不再是高一(2)班的学生,她成了老师,成了小学二年级(1)班的我的音乐老师.

  这期间,父亲带着我去了靠近天山的地方,骑着自行车,整整走了一天,但我不觉得累,父亲似乎更是体力充沛,我想也许与我们将去的地方有关,我们的目的地是几十公里外的维吾尔族聚集地,叫喀什,那里住着阿依古丽,据父亲对母亲说这是一次常规的家访.

  (7)

  一大早,我将喀什地图调出来,惊讶地发现,这座南疆西南边陲城市依傍着塔里木盆地,可是据父亲说,我们从来未去过那里,也许我的记忆又出了差子,可见记忆是多么不可靠的东西,而历史大多是根据记忆记录下来的,可见历史也是不可靠的.

  当我的目光北移,我看到了乌鲁木齐,沿路东移是吐鲁番和哈密,再北上便是赫赫有名的天池,现在已经成了著名的旅游胜地,天南海北的游客不远千里风尘仆仆赶来,而当年,那儿却是荒蛮之地,但天山并没有变,千年万年之前就已经屹立在那儿,她才是历史唯一的见证,对于她,几十年不过一瞬间.那么我们就顺着天山回到一瞬间之前吧.

  

  那天父亲骑上自行车,带着军用水壶灌满了水,身背馕饼,脸蒙纱巾,像维吾尔族人一样裹得满头满脸,那是夏末秋初,我们装扮得像个牧羊人一样上路了,目的地其实是哈密.一个盛产哈密瓜的地方.一路风沙让人吃尽苦头,眼前的天山像个诱惑,咫尺天涯,却始终不得接近.我那时想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呢,天山是个横亘在眼前的巨大怪物,她天天注视着你,你却永远不能接近她,我很羡慕父亲,因为父亲曾经在天山上放过羊,采过雪莲,可是我却一辈子都无法接近她.其实父亲让我羡慕的地方很多,比如阿依古丽,这个风情万种的维吾尔族少女居然是他的学生,他能接近她,教她读书,教她拼写,耳鬓厮磨.对我,她却只是梦中的风景,像遥远的天山,像美丽的天池.而这次艰苦的旅行,离我的梦越来越近了.8岁的我第一次对一个异性充满了无边的向往.

  太阳落山了,天山隐藏在暗夜里,我们终于来到了哈密,像俩个泥人,让远远迎候的阿依古丽无法辨认,但是那头驴似乎先认出了来客,仰头鸣叫不停.我们将行囊和自行车搬上驴车,人也上去,半坐半卧,随着一路蹄声"嘀嗒嘀嗒"往前走.我竟然睡着了,醒来时还没有到,驴子的屁股一扭一扭,看起来很卖力,它似乎也想在漂亮的女主人面前表现表现,只不过它是为了一顿好吃食罢了.我不想动,眼睛却睁开了,我看到父亲和阿依古丽并排坐着赶驴车,一路嘀嘀咕咕,阿依古丽清脆的笑声不时传来,让我很陌生.就像这个陌生的地方.

  那晚,我未能颀赏哈密的葡萄满架,瓜果飘香,只迷迷糊糊感觉一双温柔的手在搓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背,我的头,感觉有水和柔软的发丝轻拂我的皮肤,很庠,让我有种想在梦中笑出声来的感觉,可是我不愿醒来,不知是太舒服还是太疲倦,我美美地一觉睡到大天亮.

  

  就像传说中的那样,维吾尔族人确实非常好客,他们估计拿出了家中所有的好东西,我感觉那是我整个童年时代吃过的最丰盛的一顿饭.除了奶茶,馕饼,整只的烤羊,烤鸡,还有像花一样盛开的瓜果,哈密瓜被切成一条条,真正的哈密瓜呀,吃得满嘴生香.唯一遗撼的是阿依古丽没有坐在我们身边,我和父亲中间空了个位置,本来是留给阿依古丽的,可是她只在每上一道菜时才闪电般地出现一下.她的哥哥,一个二十多岁却流着口水的男孩子占了那位置,我觉得他很怪异,比我们团部的大头还怪异.饭后吃水果时,他甚至用瓜皮冼脸,让他的父亲有些难堪,不过只是一刹那.我想阿依古丽的父亲年轻时一定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我甚至从他脸上看到了阿拉尔汗的影子,饭后,当他怀抱"冬不拉"边弹奏边高歌一曲时,我想起了阿依古丽,她的能歌善舞多半来于遗传.可是阿依古丽在哪儿呢?我又想起了昨晚似有若无的轻柔的抚弄.我在后屋的灶间找到了她.她正腰缠围裙忙得不亦乐乎.她看到我,露出我所熟悉的笑容,摸了下我的头,我正要和她说话,她举起食指做了个"嘘嘴"的姿势示意我禁声,外面的谈话隐隐约约传过来.外面的大人们说着一些我不大听得懂话, ,似乎是"前途,学校,出路,恩人......"阿依古丽听得很认真,她的眼睛在暗弱的光线下闪着葡萄样的光泽.

  

  饭后,除了抱在怀里的最小的弟弟,阿依古丽的哥哥,还有两个蹦蹦跳跳的妹妹都围着父亲那辆满是尘土的自行车,他们以崇拜和好奇的目光瞧它,这个钢铁的怪物真让他们大开眼界,在阿依古丽的提议下,几分钟时间,自行车被擦拭得油光锃亮.于时一大群人簇拥着,往孔雀河边,往葡萄园里,去学自行车.

  没人敢教阿依古丽的哥哥骑自行车,因为他似乎路都走不稳,只让他跟在后面,不过他已经很满足了,傻傻的笑,流着口水还有鼻涕,让我替阿依古丽惋惜,她不得不时时用雪白的手绢替他擦脸,她跟随在他身后,像个不辞劳苦的母亲跟在调皮的孩子身后.两个妹妹像两只小精灵,她们至始至终霸占着自行车,她们跌倒了又爬起来,又跌倒又爬起来,满头大汗却乐此不彼,葡萄园成了她们的练习场,葡萄架被撞得东倒西歪乱七八糟,却一点都不心疼,因为满目之下的葡萄园像一望无际的树林或者草场,葡萄就像沙枣,像树叶是自然界最普通的馈赠,边疆的孩子不觉得稀罕.物以稀为贵,自行车才是稀罕之物,将孩子们的魂都勾了去,很快他们就走出了我们的视线.

  后来我似乎是迷路了,怎么会迷路的呢?现在记不起来了.我记得当时的玩乐分成了两队,骑车的孩子们远去了,消失在葡萄园的幽深处,我和父亲还有阿依古丽则徜徉在孔雀河边,午后的河水波光粼粼,迷乱了我的双眼,一眨眼的功夫,阿依古丽和父亲从我的眼前消失了,我立刻成了一个人,心有些慌,想喊叫,又怕被阿依古丽笑,我沿着河边一路奔跑,远处不时有赶着驴车的维簇老乡来来去去,河边的草地上有几着羊在散步,不时昂起头来叫两声.这让我"呯呯"乱跳的心平静下来,我觉得父亲和阿依古丽也许正在不远处看着我,他们不过是和我在捉迷藏呢.但这也许是我童年时代最漫长的一次捉迷藏,待我在一座草堆后面找到他们时,一切的东西,河流,小山,草堆,葡萄园都变作黑糊糊的影子,即使如此,我还是一眼在草堆的后面认出了那两个我最熟悉的身影,他们紧紧搂在一些,一动不动,重叠成一座雕塑,与夜色融为一体

  ……

  二十年前的一幕记忆是否确切,我不敢肯定,而当时光如白云般飘过时,我确切,我们回到了二十年后的今天。

  现在,我们一家四口回到了内地,我们拥有了一本绿色的户口本,父亲已经55岁,我和哥哥分别28和30岁,我的母亲38岁.

  她的名字叫阿依古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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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稿:芦村  来源:文学会馆  作者:吴 磊(江苏泰兴)   [联系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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