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的书是应该放在枕边的,因为它们适合在夜里读,在周围都静下来的时候。
现在,我的枕边就有两本他的书,一本叫《灵魂的事》,一本叫《写作的事》。
在夜里,听史铁生说“事”,有一种超脱的飘然,灵与肉的分离,感觉到的是人之为人的价值和光辉,及其精神世界的妩媚与澄明。
早年读他的小说《奶奶的星星》,写到一群蚂蚁要过火坑,一只一只地过去,肯定都要毙命,于是蚂蚁们抱成团,滚过了火坑,终于“总有一些被烧死,也总有一些活过来”。史铁生大概就是这活过来中的一个,成为当代中国最令人敬佩的作家。他的身体残缺了,写作成为一种宿命,与生命完全同构在了一起。他向我们这些所谓“健全”的人,伸出了温暖而宽厚的手,绝非是他在向我们乞求什么,恰恰相反,他如一个亲爱的兄长,跟我们推心置腹,娓娓道来,说出他那些隽永的思想;他睿智的言辞,照亮的是我们日益幽暗的内心。他“体验到的是生命的苦难,表达出的却是存在的明朗和欢乐。”
人为什么要写作?——这个有时叫人感到痛苦,但却是美妙的劳动啊!当我意识到自己缺乏写作的天赋时,我也无数遍地问过自己,不写不行吗?写了又有什么用?在这样一个主要以物质财富衡量个人价值的时代,湮灭创作欲望真就那么难?
不难,只是割舍不下。当你真的不想僵死在现实里时,当你希望最真诚地表达你曾感觉到、但从未试图向别人表明的东西时,那种所谓“内心的召唤与冲动”,就会搅得你心神不宁。那是良心的声音和对未来的信仰,驱使你把你感情的世界撩一角给人看,给人的视力增添哪怕一点点的敏锐。你收获的是宁静。
终于明白的一天,是读到史铁生这样的文字:“写作就是要为生存找一个至一万个精神上的理由,以便生活不只是一个生物过程,更是一个充实、旺盛、快乐和镇静的精神过程。如果求生是包括人在内的一切生物的本能,那么人比其他生物已然又多了一种本能了,那就是不单要活还要活得明白,若不明白则还不如不活那就干脆死了吧。所以人会自杀,所以人要写作,所以人是为了不至自杀而写作。”读着这样的文字,你不觉得这是一个中国人为“写作”写下的最为惊心动魄的解释吗?你还听过比这更强烈的精神拷问吗?世上还有几个人能够这样说话呢?如果说当今冷寂的中国文坛,还有谁要感激的话,第一个该感激的,当是杰出的作家史铁生,是他艰难地摇着轮椅,“仍旧坚定地向存在的荒凉地带进发,坚定地与未明事物作斗争”。他的勇气和执着,深深地唤起了我们对自身所处境遇的警醒和关怀。跟着他走过的道路,我不敢再看自己贫瘠的脚下。
史铁生是居住在自己内心的,他不做作,经常自谦“憨与愚”,把自己看得很轻。他的文字干练明净,绝不拖泥带水牵丝攀藤,是能让人立刻浸润其中而获得宁静和思想快乐的那种,是叫人打心底里下跪的。面对史铁生极其简洁的文字,我们很容易发现我们的生活里,有太多的矫饰与夸张。而当我们极度迷失的时候,阅读史铁生,我们很快就被引领到精神的出口。从这个意义上说,史铁生的一生是堪做榜样的。
有人说,中国不缺少学者,但缺少思想者;中国不缺少作家,但缺少有道义感的作家。在我看来,史铁生就是这样一位极具道义感的思想广博而深湛的作家。在悲凉凄怆的现实面前(20出头“忽地残废了双腿”,后急性肾损伤,47岁时终致尿毒症,靠透析维持生命),史铁生也曾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终于发现“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当看到有些路单靠轮椅去走明显是不够时,他又终于豁然:“写,真是个办法,是条条绝路之后的一条路。”“要维护和壮大人的梦想,尤其是梦想的能力。”“从复杂的过程看生命艰巨的处境,以享隆重与壮美。”他呼吁人“截断物欲的追逼”,活出爱,“为人所独有的精神找一个美丽的位置”。他“立于生命固有的疑难,立于灵魂一向的祈盼”,写出了大量佳作名篇,如《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我与地坛》、《病隙碎笔》等,如果说中国当代文学还有值得一读的东西,大半因为有了史铁生们的文字;只是这样的作家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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