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的书都是老书和老人写的书。”董桥真的会说话,鞭辟入里,切中肯綮,入木三分,一锤定音。说这话时候的董桥应该是儒雅的,平静的,温和的,微笑的,他勿需像“官样文章”那样板着脸说话,他不是在教训谁,他只是在表达他的一己之见,他才不愿惹是生非、引火烧身呢;任何争论和辩驳,在他看来都是无聊的,没劲的。如果有谁因为写了点东西,自我感觉又非常良好,偏偏他又还不太老(问题就出在这里!),觉得被董先生这话伤了,怎么也沉不住气,于是大动肝火,于是骂娘,于是脸红脖子粗,说这姓董的含沙射影算什么东西?!要我说这就叫“斯文扫地”了,不说是没涵养吧,至少也是欠成熟,冲动。人家董桥,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念的书不比你多吧,肯定也不比你少。人家读了那么多书,做个读书小结总是可以的吧,不就是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嘛,哪是想成心跟谁过不去,招谁惹谁的?况且,董先生自己写的书公认就很好,他也不是没让它们入围“好看的书”之列吗?人家这才叫风度呢!在他的谦虚和坦率面前,我们应该汗颜才对,汗颜过后便痛下决心,破釜沉舟,卧薪尝胆才对。说不准到了哪一天,功夫到家的时候,还真写出一部“好看的书”来呢。陈忠实就操着秦腔说过,要是死后在棺木里,有本自己写的“好看的书”做枕头,那才叫滋味呢。所以当他画上《白鹿原》的最后一个句号时,爬满皱纹的脸像一朵花似的倏忽展开。不明个中三昧的人难免犯糊涂:不就写了本书吗?老头子这是咋的啦?
最近有个叫顾彬的德国汉学家,因为称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其实是国人的断章取义,他只说了棉棉们的作品不是文学,是垃圾),一石激起千层浪,搅得岁末的中国文坛不再平静。熟悉“老顾”的人都说他有德国学者的持重、渊博和严谨,又是介绍和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权威,所以他的一言既出,便有了轰动效应。我也仔细读过他接受德国之声电台记者的采访记录,他的许多观点还是非常正确的。作为一个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的知名汉学家,一年下来读不到几本汉语言写出的“好看的书”,他的愤怒我能理解。其实他想表白的东西跟董桥说的,差不多是同一个意思,不过董桥说得委婉,叫人即便敢怒也不敢言;而顾彬说得尖锐,甚至不给人留一个台阶,给一点面子,几乎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大有盖棺论定的架势,因而招来不少人口诛笔伐。如果我们能冷静一点,看看人家究竟说了些什么,说得有没有理,我想这对我们是一个绝好的反省的机会。譬如他说“中国人不给他们的文学以地位,最看不起中国文学的不是我们外国人,而是中国人自己”;他说“中国作家大部分的中文非常不好”(简直是奇耻大辱!却又几乎是现实。)他说“中国作家胆子特别小,从文学看,中国没有什么它自己的声音,几乎再没有人敢像当年的鲁迅和林语堂那样说话,也远不像德国作家能够代表德国人说话”……这些话应该说还是很中肯的,其实我们自己也承认当今中国“文坛很大,文学很小”的现实,很多写手(絮我不忍心玷污“作家”这个词)意志薄弱,不能为文学忍受寂寞和磨难,写了很多迎合市场、迎合声色内欲的东西,可谓铺天盖地,乌烟瘴气,还美其名曰满足读者的阅读口味(其实是对读者鉴赏水平的蔑视!)。真正说来,身在其中的我们比顾彬先生更无奈,他至少还能听听“德国的声音”。
当然,顾彬先生对中国当代文学(除了少量诗歌外)的几乎全盘否定,还是过于偏激,不敢苟同。“好看的书”不多,咱得承认,是事实,但不是没有。像我读过的陈忠实的《白鹿原》、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阿来的《尘埃落定》、王安忆的《长恨歌》、余华的《活着》……依愚人之见,还是可以跟诸多国外名著媲美,传世应该没有问题。
前不久,一篇小文获奖,得奖金半千。妻子说,去添件冬衣吧。我说不,我得留着买书呢。文字挣来的钱应该还给文字,也算是给那些写出“好看的书”的人以支持吧。好书温暖了这个世界,也温暖了我。有好书相伴的冬天,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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