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 尔
一大堆熬心的事情缠着我,我为什么还要参加这次出行?这些天,我一直想着这样的问题。难道就是为着那样的一次短暂的相遇,难道就是为着近日里那些嬉戏般的短信?我说不清。我能说清楚的,是我近日里情绪的陡然变化。一改两年多来的沉郁寡欢,我的心情非常好,我的情绪始终处于一种激越亢奋的状态。这种激越和亢奋胜过了我青年时候的初恋,胜过我得了宝贝儿子和小千金时的激动,胜过了我破格晋升高级工程师时的兴奋,胜过我和铁艳那次偷偷的相拥相吻……。笼罩在我心头的浓重的郁闷和愁云被一扫而光,我的浑身有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舒畅,我的心中有着前所未有的幸福和快乐,这些幸福和快乐在我的体内潜滋暗长,穿筋过脉,融入我的血液,传入我的心房,激荡得我浑身燥热,怦怦心跳。它甚至窜进我的梦乡,让我在梦中都快乐无比。我想,这些应该都是她——米飞给的。我得感激她。她很少出远门,尤其是和陌生人一起。这次远行,除了和我有过一面之交而外,其他的都是她的陌生人。她依恋于我,她依赖于我,她不敢想象一个女人和几个陌生男人走那么远的地方,将会有怎样的遭遇,将会是怎样的心情。所以她一再的央求我陪她去。我答应去,她便显得很高兴,便和我用短信一个劲的玩闹;如果我说不去,她便显得很沮丧,很忧伤,很气愤,便骂我,诅咒我。
去吧,去吧,为着她,为着她出游快乐,玩得开心,我愿舍弃一切,陪她去。我想,这样的出行一定很有意义。对我来说,或许会是一次空前的情感体验,或许会是一次某种优质情绪资源的探险和开发。
我们的城市很落后,落后到了不通火车的程度。我们得坐班车赶到西安坐火车。
说好的在汽车南站坐车。我去的时候,他们几位都到了。她神色沉郁,满脸倦态,眼睛有些浮肿,眼珠上布满红丝。我想,真是年轻人啊,今天要出门了,昨晚上小两口便折腾成这样。
我一下出租车,她便剜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很有神,目光很纯净。然后向我嫣然一笑,那笑容很灿烂很灿烂。别的人都在和我打招呼或者握手,她便上前从我的肩膀上接过我的背包,步伐轻快的上了车。
我们乘的是空调卧铺车。今年的七月正是仲夏,天气闷热,汽车像个闷罐,好在有空调。她一上车,便找了床,一连打了两个哈欠,说了声“困”,便躺下去。几个同路的老头便交头接耳,便窃笑,她也不理。年纪最大的那个姓黄的老头说话了。他说,这女子可真行。这一次出行非同小可,能参加到这个队伍的都是行内的知名人士,都是各单位里的技术权威。你个丫头片子无名无姓竟然能参加,说明你的靠山有多大多强硬。
这死老头子,简直是老傻了,说话怎么这么不留情面!我心中暗骂,脸却不由得发烧。
她欠了欠身子,不冷不热地说:我只管做我想做和愿做的事,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可能是我神经过敏,我觉得这话是说给我听的,也是在护着我。一时间,我觉得这话的分量比整个世界都要重。
我躺上层边铺,她躺上层中铺。她就在我的近旁。本来,我是个瞌睡虫,尤其是坐车,特别是躺卧铺,一躺下去就梦见周公。可是今天,我一点睡意都没有。等到满车的人都睡得呼噜山响的时候,我便轻轻地为她调试着空调的风力,调试好了,便神情专注的偷觑她的睡态。她的睡态真美,比醒着美出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她的面部非常白净,白净得没有一星一点的斑痕,额头白亮白亮,两道细长的新月眉静静的躺卧在轻轻合拢的眼缝上。其实,看不到眼缝。对,我没看到眼缝。我所看到的是两道一字样的睫毛。那两道睫毛,很黑很长,将眼缝深深的苫住了。随着眼珠在眼皮下隐隐的活动,那睫毛也一动一动的动,好像在向我传输着密语。心理学家说过,人在睡眠时如果眼珠在动,那肯定是在做梦。我想,她这时候一定是在做着一个甜蜜的梦,说不定就是关于我,关于我们俩的。那精巧得艺术品般的小葱鼻子,发着晶莹的亮光,鼻翼在微微的翕动,每一动,都荡人心魄。蚕豆般大的小口配以合宜的口红,给人一种难以按捺的诱惑,诱惑得人忍不住想上去咬上一口……看着看着,我的某一根神经醒来了,兴奋了。我想入非非,一种强烈的犯罪欲在我的体内飞速膨胀,我浑身轻颤,燥热难忍。我将空调调整到我的头顶,让它直对着我的脑门,将风力调整到最大,还是无济无事。
米飞呀米飞,你睡着了,就在你睡着的时候,你不知道,我偷觑了你,我怀着一种犯罪的心理偷觑了你,我已经用我的灵魂我的意念侵犯了你,你还全然不知。对于你,这属于犯罪么?
北上的火车晚上十一点才进站。天造地设。真是天造地设!对号上车,我竟然和她在同一个包厢里,另外两位男人在一个包厢。每个包厢有四个人,分上下铺。和我们同屋的也是一男一女,可是他们是陌路。女的五六十岁,男的二十几岁。老女人躺下铺,小伙子住上铺。我也让米飞住了下铺,我躺上铺。在我上去之前,我坐在她的床边,和她共享了一会儿她带来的东西,提子、曲奇、巧克力、火腿肠。她说,这些东西都是铁艳昨天买给她的。我想,怪不得这么多呢,铁艳一定是买给我们俩的。吃过以后,我要去上铺了。不知怎么的,在班车上产生的已被一路颠簸和西安的炎热烘烤得无影无踪的那种情绪那种欲望在这时突然复活,在我的体内燃烧起来,转眼间便成熊熊大火,将我烘烤得浑身焦躁,面颊滚烫,呼吸急促,理智全无。她看出了我的异常,催促我说:“时间不早了,快去睡觉,我困。”
我呐呐地说,我想……我想……我想和你睡一张床。
她说,别胡思乱想,别想入非非。快去睡觉。我困。我牙疼。
你牙疼?怎么了?上火还是发炎?我急切地问。
我真马虎,一天了,我时刻都那样关注她,在班车上,我曾经仔细的赏读过她面部的每一个器官每一块肌肉甚至每一个细胞,可是我竟然没有发现她的右脸到耳根有点发肿,她的下巴上有一个发青的疤痕。
没什么。昨晚上没注意碰到桌角上了,疼得我一夜没有睡好。
很疼吗?我找乘医给你买药。
不要紧的。你快去睡吧。我需要休息。
对面床上的老女人抬起眼皮,看了我们一眼,我满脸尴尬的起身爬上我的上铺。
车上安装有小型DVD。对面床上的小伙子先是打开DVD看了一会儿,然后关掉,在包里翻了半天,翻出一本商业杂志,打开头顶的小台灯,专心致志地看,一页一页看得很认真,每一页都要看上好长时间。我想,他肯定是一个字一个字看的,而且一定会利用这一个晚上将那本厚厚的杂志看完。凭我的感觉,夜已经很深了。那个老女人已经睡得很熟,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床下的米飞似乎也已睡去,没有了一点声息。只是对面的那个小伙子仍然亮着灯在读他的杂志,书页被翻得嘶啦嘶啦的响。
我怎么也不能入睡。实际上,我根本就没有打算睡觉。那个该死的欲望在我的体内翻腾着,它舐舔着我的灵魂,咬啮着我的心志,折磨着我的肉体,让我怎么睡得着。我想,今夜,我一定要下手,我不能迟疑,我一定要占有她!
该是下半夜了。对面床上那个读杂志的男孩终于读完了他的杂志,关灯睡下。可是他的手机响了。很响的音乐声。他压低声音和对方说话,说得很亲热。可以猜想,对方一定是他的女朋友或者未婚妻。说过一阵,电话又响,他又说。我故意翻了个身,轻声咳嗽了一下,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抗议,便用被子将头蒙起来说话,声音小了许多。后来便变成了手机短信,只响那么一下,再后来就什么声响也没了。再后来,我听见了那个男孩的梦话。
该是时候了。我轻轻的起身,轻轻地溜下床。站在她的床边,我的心跳得厉害。我的胆子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我没有胆量睡上她的床铺。
轻轻的拉开包厢的门。我出去,坐在走道的座凳上,双手按住胸口,尽力地让情绪平静下来,尽力地让激跳的心安静下来,然后去车厢的连接处抽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烟,再抽了一支烟。再回去,开了包厢的门。关上。蹑手蹑脚的挪到她的床前,轻轻地依偎在她的身旁,轻轻地躺下去。然后,然后,轻轻地抱住她,轻轻地抚摸她的敏感部位。她似乎醒着,一把推开我的手,呼的坐起,在我的胸前轻轻地捅了一拳,轻声说,快上去睡觉,我牙疼。
我说,今晚,就让我做你的男人吧。
他坚决地说,不!
我说,我想……
她说,过几天吧。等我的牙不疼了吧……
我说,那,那,我要吻你。
她没答应也没反对。我便抱紧她,在她的脸上、额上、唇上各吻了一下。对面上铺的小伙子翻了个身,我吓得一身冷汗,赶紧爬上我的铺上。
这一夜,我彻底失眠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见到她,我很尴尬。下车时我对她说,昨晚,我太冲动,我对你失礼了,对不起。
她说,我能理解你。其实,这是很正常的事。
我乘机说,我爱你。真的。很爱。
她浅浅一笑,问,爱,难道就这么简单吗?
我的生命里缺乏爱情。我想,爱这东西是不是很复杂很深奥?
米 飞
今天早晨,我很难为。我不知道我是该去出行还是不去。昨天晚上,我整整一夜没有合眼。我暗暗地哭了一夜。
李俊,你个没心肝的东西,你把我的心伤透了。你一直怀疑我,怀疑我和我的同学我的同事我的朋友之间不干不净。你曾不止一次的骂我,打我,羞辱我,诅咒我。我也不止一次的向你说过,我和他们的关系很好,这是真的,可是我们之间却是纯洁的,干净的,干净得像兄妹一样。我们都是成人了。我们之间有时候也会打情骂俏,开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那纯粹是为了取乐,为了开心。我曾经不下一百次的对你说,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我的爱是专一的。这是真的。你却一直不相信。你的这种心态这种做派不仅折磨着你自己,而且严重的伤害着我。你想没想过,你一再地这样,是对我的人格的污辱和践踏,是对我的灵魂的摧残和蹂躏。昨天晚上,你又为了几条短信,打我,骂我。你一口咬定我已经和那个叫贝尔的男人发生了性关系,并且说我和他这次出行实际上就是私奔。我发现,你眼看就要发疯了,你是否发觉了你的疯狂?整整一个夜晚,你像一个骂街的泼妇,你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那种歇斯底里的样子多么让人可怕可恨。本来,我今天要走了,出去可能需要一头半月。我想洗个澡,晚上和你好好的亲热一回,缠绵一回,今天早晨,让你送我去车站,那样多好。可是,你竟然为着一些开玩笑的短信打了我,你竟然整整的骂了我一夜。而且,而且你竟然提出要和我离婚。
早晨起来,我感觉头重脚轻,天昏地转,太阳穴两边的血管突突直跳,憋得发疼,下巴上被他打过的地方倒不很疼,很疼的是耳根下的牙骨,好像那里的骨头受了冲击错位或者骨折了。摸摸右边的脸,有点肿胀。我的浑身瘫软无力。我再一次倒在床上。不去了吧,以这样的心情,这样的情绪,出去有什么用,泪眼看世界,还不把个好端端的世界看扭曲了。还有,我昨晚哭得一夜没有睡,一脸的倦态,一脸的悲痕,满眼的血丝,右边的脸似乎也肿起不少。一个女人,以这种面目出门,不要说别人嘲笑,别人我懒得理他们,可是贝尔不会笑我吗?不去吧,火车票已经买回来了,我不去,贝尔就得贴进去六七百块钱,这不是在整人家吗?再说,人家贝尔原先就不想去,硬是我强缠硬磨将人家鼓动着去的。他之所以去,也是因为我,我这时又突然变卦,岂不是害了人家。这样想着,我还是决定去。
出到房间,李俊蹲在沙发上,好像一点倦态都没有,眼前的茶几上放着酒瓶酒杯和烟盒,一瓶烧酒已经喝下去大半,满房子是呛人的烟味和酒味。他的嘴里斜叼着烟,抽得满屋子冒烟。他已经有六年时间没有抽烟了。管他,抽死了好!
草草的洗了一把脸,提了早已准备好的包,出门就走。那时候,儿子康康还在睡觉。我想给李俊打声招呼,让他照管好儿子,可是我没有说。
到了汽车站,转了一圈,我没有找到贝尔。其他两位我都不认识,也不知道他们来了没有。呆呆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先来了一个短壮老头,他上前和我搭讪,果然是同路。那老头姓黄,六十岁左右,眼睛看人有点不正常,色迷迷的。一见面,我就对他有了反感。接着又来了一个老头,姓钱,细高个儿,背有点驼,头发全白了,一副农村人模样,满脸的旧社会,满脸的老成。他先和那个短壮的老头搭上话,然后和我打招呼。贝尔还没有来。我想起了我的儿子,他这会儿一定起床了,起来见我不在了,一定很失落,说不定会哭鼻子的。我得打电话给他说说。打回去,他马上接了。他用哭腔告诉我,他的爸爸不在,家里就他一个。他要我早早的回来看他。我的心里泪兮兮的。我又打电话给铁艳,要她抽空儿过去看看我的儿子,她答应了。
贝尔来了。我的心情一下好了起来。我瞪了他一眼,表示对他迟到的责备。我们的目光正好相撞,我发现他的目光火辣辣的。我赶紧躲开。从他的肩膀上接过背包,我们便上了车。另外的两个老头用奇异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我不管他们怎么看。
这两个老家伙似乎知道我们的关系。钱老汉说我是贝尔的小秘书,黄老汉藏头露尾地说我的后台是贝尔。我呛了他们一句。我困,我的脑子很乱,我不愿和他们说那些淡而无味的话,便倒上床闭了眼睛假寐。我想一觉睡去,可是怎么也睡不着。车子启动了,一颠一簸的,两个老头和贝尔天南海北地说着什么话,我没有心思听,一句都没听进去。我的心里开始翻江倒海。
说真的,离婚的念头在我的心里已经酝酿好久了。刚刚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我十分惊惧。我怕,首先是我的儿子。我舍不得将他留给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脾气不好,长期和他生活,会对孩子的性格形成产生影响的。他搞企业,整天在外面,照顾不好孩子。无论怎样,孩子绝对不能受影响。可是他的父亲很爱孩子,孩子也十分依恋父亲,亲近父亲,胜过依恋我亲近我一百倍。一旦我们离婚,孩子不一定愿意跟着我来。就算他愿意跟我来,我这后半辈子也就很难再找到男人建立家庭了。现在城里的单身女人多如牛毛,那些单身的男人们对配偶的要求很高,五十岁的非得要弄个三十岁的女人;四十几岁的则想着弄个黄花闺女。假如你带着个孩子,他们就会像躲避瘟疫般的躲避你。还有,铁艳这些年的境遇把我给吓怕了。忙里忙外不要说,当爹当娘也不要说,唯独那种孤独清冷与寂寞,我就受不了。她的性格很好,很内向很沉稳,所以人见人爱,因而她后来还算找到了个男人,有了个归宿。我就不行,风风火火的,性格又很直,是个多数男人既喜欢又惧怕的角儿,一旦离婚,一旦这种性格改变不了,我将会无人问津。我又是个不甘寂寞的女人,我没有信心能够坚守单身一辈子。
我曾将我的这些想法说给过铁艳,铁艳坚决反对我。说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男人,没有十全十美的婚姻,也没有十全十美的家庭,凑合着过吧。我想,她之所以这样说,一是因为她这些年的经历将她整苦了,有了切肤之痛;一方面,她还保持着中华民族“见婚姻说成,见官司说散”的美德。
我将我的想法说给父母和兄嫂,他们也反对。他们说,家家锅底都是黑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为了孩子,你就多吃点苦凑合着过吧。
我读过钱钟书先生的《围城》,那里面说,婚姻就像围城,挤在城外的人急着想进去,而城里的人却想着逃出来。可见婚姻都不是很理想很如人愿的。这样想着,我便自我安慰,我便尽力地打消我的离婚念头。为了孩子,为了孩子,我就忍受吧。忍受,忍受,咬紧牙关忍受!
我咬紧牙关忍了这么些年,我将李俊加给我的一切屈辱一切痛苦都忍受了。可是他这个人不知好歹,一直变本加厉,昨晚又打了我。打了也就打了,我都愿意忍受,因为,毕竟,我和贝尔的那些短信玩得太过分了。可是他竟然提出要和我离婚。哈哈,离婚二字终于从你小子的口中说出来了,离就离吧,你以为我离不开你?错了,你要知道我想这事已经想过多少年了。我只是丢不下我的儿子。
儿子怕什么。就我带着。他现在上幼儿园大班,全托的,明年就上小学。市里有的是寄宿制学校,离我们家不远,我就让他上这个学校。至于以后的事,我顾不得那么多,边走边说吧。
车子颠了一下,将我的思绪颠到了贝尔身上。
贝尔,我对他了解不多。仅仅知道的一些情况都是从铁艳那儿听来的。铁艳似乎对他很熟悉,也很有兴趣,和我走到一起总少不了说他。说他人品很好,待人很热情,很诚实,办事能力很强。说他是个专家,才华横溢,是我们这个小城市里的一个权威人物。说他性格很开朗,很乐观,喜欢开玩笑,说话很幽默。这一次,我之所以一定要他陪着我出行,主要是觉得他可靠,和他走在一起心里踏实。可是我自己给自己招惹了麻烦。那些天,我们通过手机短信开了不少玩笑,有时候,我只觉得有趣,便有意逗他玩,说了不少似乎是在挑逗他的话。他这次之所以出行,一定是冲着我的,而且,我有一个直感,可能他还没有经历过什么情感的冲击,对感情很认真很执着,今天一见面,他投向我的那一束火辣辣的目光就说明了一切。这次出行,一旦他向我发起情感攻势,我将如何应对?铁艳向我说过他的许多许多,就是没有说起过他的年龄。那次在他的办公室见他,给我的印象是,他大概就是四十岁左右的人吧。可是前几天他向我说,他不能参加这次考察了,主要原因是他的儿子要参加公务员考试。他的儿子去年已经大专毕业,我想,那年龄至少也应该在二十岁以上,以此类推,贝尔的年龄至少也应该接近五十了吧。有了这个信息,我便开始自责:自责我的那些没大没小的放荡短信,自责自己盲目的招惹了一个和自己年龄很悬殊的男人,以至于让这个男人想入非非,甚至产生了非分之想。这次出去,我该怎样待他?我想,我要坚决地变出另一种模样,在他的面前显示出我的庄重和严肃。我要以一个晚辈的身份待他,尊敬他,让他逐步的打消对我可能产生的误解和奇思异想……
不想了,我的脑子开始恍惚。睡意来了。睡一会儿吧。
我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车停了,我还在沉睡。有人抓住我的胳膊摇了摇。我醒来,他的手还抓着我的胳膊,是贝尔。车到站了。
出了汽车站,我们就近找了饭馆草草地吃了点东西,贝尔背着他的包,提着我的那只大包,我们就去对面的火车站了。这是我一生中心跳最厉害的时刻。因为据他以前说,软卧是包厢,两个人一间。我和他住一间,这是已经说好了的。火车上的这一夜,他一定要向我提出某种要求,要和我干某种事。我该怎么办?我想到了和其他两个老头换票,可是和谁换呢?黄老头不行,他肯定不是好人。钱老头吗?我想,他一定浑身汗臭,那双脚也一定很臭,我无法忍受他的气味。怕什么,就和贝尔住一起吧。他是人,既不是野兽,又不是牲畜,再说,我和衣睡着,他能将我怎么着。等到上了火车,我才发现,那是一个骗局,他是和我开玩笑的。包厢是包厢,可是里面住着四个人。除了我们俩,还有一男一女。我提在空中的心终于放下了。
软卧很舒坦,像在家里一样。我们一起吃了点东西,我就上床睡了。贝尔提出要和我同床,我拒绝了。他还要纠缠,我便在对他说的话里提示对面的两个人我们不是夫妻,他便悻悻的去上铺睡了。我发现,他的脸很红很红,红得像猪肝一样。
他上去了,我倒不安宁起来。我想,我这样做是不是对他太残酷了。那个可恶的李俊,这些年,他多少次污我清白,今夜,我何不真正的找个男人风流一回,好好的报复一下那小子呢?再说,包厢里尽管住着四个人,可是他们俩也不知道我们俩是什么关系,我们干什么事都可以,与他们何干?
不可以,不可以,万万不可以。最起码,今晚,我没有那种情绪,我心灵上的创伤还没有愈合,还在流血;我的牙很疼,疼得我心如乱麻;我很疲乏,我的四肢一点力气都没有。还有,这种事,一旦有了第一次,就会一发而不可收,以后就很可能有十次八次一百次乃至千万次。人家贝尔有家有室有老婆有孩子,而我,尽管要下定决心离婚,可是总还没有离掉呀,即使离了,也不可能嫁给他。不能,万万不能。
他在上铺不停的翻烧饼。对面上铺的小伙子在打开台灯看杂志。我又闭上眼睛想心事:离婚,儿子,铁艳,李俊,贝尔,今夜,以后几天,往后的日子……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呀?
半夜了,我迷迷糊糊的睡去了。说是睡去,其实还没睡老实。贝尔溜到我的床上来了。他先是挤到我的身旁,贴紧我,睡了一回儿,便轻轻地搂住我,然后,然后将一只温热的大手伸进我的衣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乳房……我一把推开他的手,呼的坐起。他也坐起,轻轻地对我说,我要,我很想要……今晚,我就做你的男人吧。蓦的,报复李俊的念头又在我的脑海闪现了一下。我先说,不,然后又补充道,我牙疼,再过几天等我的牙不疼了咱们再……他抱住我吻了吻,便又爬到上铺去了。
后半夜,我再也没能睡得着。我想,我又说了错话。我不该给他那样的承诺,我不该给他留有希望和幻想。因为我的错话,今后,他还会找我的麻烦,我又该怎么应对他?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和李俊离婚了,为什么还要去报复他?而且用我的清白去报复他,这值得吗?
贝 尔
这次考察,先在哈尔滨集中,各省市来的专家们在一起接受三天培训,主要是培训全国性研究项目方面的内容,然后根据项目需要分赴各考察点进行实地考察。我们几个人,都没有承担与这次会议相关的国家级课题,所以会后可以根据个人研究专长,自选项目考察。
坐在培训课堂,我如坐针毡。老家的弟弟打来电话,说母亲的心脏病发作了,这几天发作的频率很高,村上几个医生轮换着被请来看过,都没有办法,是不是可以送到市上的医院来看?我给他说我在外地,当下回不来,让他随时向我报告老人的病情,他便过一两个小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弄得我心如猫抓。老婆要出去旅游了,小灵通带出去没办法用,便新买了一个手机,不知是学着发短信发出了兴趣还是家里真的有事,每天总能发来十几条短信,一会儿说女儿不听话,晚上不好好做家庭作业;一会儿说儿子不听话,不好好复习,白天里睡觉,晚上玩电脑游戏;一会儿说液化气罐空了,没有办法做饭;一会儿说电路出了问题,家里断电了。一会儿又问我,女儿晕车,不愿随她出去旅游了,将他们兄妹俩放在家里谁照管,谁给做饭?弄得我情绪扰扰,没有片刻的宁静。
情绪坏的另一个原因也是主要原因,是米飞造成的。
培训会没有收取会务费,所以参会者食宿自理。刚到哈尔滨的当天我就生了一肚子气。现在城市的旅舍和宾馆,住房全部是包房不卖单床,不管你几个人,必须是整个房子包间。我们四个人,就需要包三间房子。我是没问题的,多少钱的房子都可以住,回去都可以报销。他们几个就不行。基层单位都有个通病,穷。他们出来时单位都给打过招呼,每晚的住宿费不能超过五十元,超过部分自己负担。而城里最差的旅馆一间房子都要一百二十元。那天一下火车,我们就背着大包小包满街道找旅馆。宾馆当然是不敢问津的,那是天价。我们只找很小的旅店。终于找到一家价格适中的,有单间,有标准间,有三人间。两个老头要求住在一起,米飞犯愁了,在那里犹豫。钱老头抢先说,贝尔,你就和你的秘书住一间吧。黄老头赶紧附和,哈哈,这样最好,我们两个老头一定给你们保密。店老板也跟着撮合,这样好,既省钱又实惠。我的脸霎时烧得发烫。你知道米飞怎么说?她提出一定要和两个老头住一个三人间。我的肺当即就气炸了。我瞪着眼睛喝斥她:胡来!她执拗的说,我的事情由我,我愿意和谁住就和谁住!我又训斥她:你发疯了!她说,我觉得三个人住一起还比我一个人住着安全。哦,我清楚了,她是在逃避我,提防我。我当场被羞辱得无地自容,难过得五内摧伤,气愤得差点吐血。两个老头似乎很得意,坐在沙发上对着我呵呵的笑。我发火了:胡来,简直是胡来!这成什么体统!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还搞男女群居?要是传回老家去,我们怎么向世人交待?!店老板在一边圆场:老板,你言重了,现在是开放的社会,你还这么保守……我又将他喝斥了一顿:你别管我们的事,我说怎么住就怎么住。谁回去报销不了就全算在我的账上。这样,我们三个男的住在了一个三人间,米飞住单间。大家再没有话。
连续两天,我的情绪一直很坏,米飞也很少理我。直到会议结束的前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我说开完会我就要回家了。大家都表示出惊异,劝我留下,一同游玩游玩,惟有米飞显得很沉静,一言不发。走往会场的路上,我们三个男人走在前面,米飞在后面走。走过一条街,她叫我,贝尔,你慢点走。我知道她有话要给我说,便放慢脚步。恰在这时,我的电话响了,一看,是铁艳的短信:米飞临走时好像和丈夫闹矛盾了,很不愉快的。你可要注意照管好她。我下意识地在她的右脸上看了一眼,肿已经消了,只是下巴底下的那块青疤似乎比以前更大了一些,颜色也更深了一些。我将铁艳的短信给她看。看完,她苦笑了一下。说,没什么。我说,打架了吗?她说,没有,只是将我推了一下,碰到了桌角上。我说,是不是因为我的短信?她说,不是。我老公他将我看得严,管得紧,可是我的这一点通信权利还是有保障的。她问我,你真的要回去吗?我说真的,家里有事,我心里焦急。她很气愤地说,那你就回吧,想必我也不会死在外面。不过,你今后就别理我,权当我们互不认识!我说,咱们出来都这么些天了,他们两个对你也不错,你们在一起会很好的。她说,你走吧,别管我。我说,你不是很讨厌我吗?为了逃避和提防我,竟然愿意和两个男人睡在一起。你知不知道,你伤害了一颗爱你的心?她再也没有说话,只是低头走路。这时弟弟的电话又来了。弟弟说,母亲的病好转了,今天上午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一碗稀饭,现在正在院子里走动呢,让我放心。我的心哗的一下轻松了,对她说,好了好了,我不回去了,一直陪着你!她一下高兴起来了,说,谢谢你,你总是对我很好。
我想,她还在依恋着我,想必要和我干件什么事情。便又壮起胆子对她说,这次出来,我想,我们一定要干了那件事情。她说,我想,要让咱们的友谊保持得久远一些,还是不干的好。我毕业已经将近十年了,一直和我的同学尤其是男同学关系很好,就是因为我们的思想都很纯洁……距离产生美。月亮很美。月亮之所以美,是因为它和我们之间的距离。因为距离,我们对它充满了幻想,于是有了玉兔,有了桂树,有了嫦娥。那个可恨的美国宇航局硬是登上月球,从它上面带回一些石头,将我们那些美好的幻想和神话给砸碎了……我说,那天晚上,在火车上,我冒犯你了。你没有生气吧?她坦率地说,没有。怎么会呢?一个女人,如果不能激发一个男人的爱意和欲望,那是很悲哀的。会场到了,我们的话打住了。
会议的最后半天是总结,因为下午要坐火车转程烟台,我们四个人都没有去参加总结会,分头去城区游了半天。两个老头要去看古迹,我不愿意去,米飞也不愿意去。我们俩便看街景。转了一会儿,她不愿转了,我们便回了旅馆。两个老头还没回来。我们同去了她的房间。在她的房间坐了一会儿,喝了点水,我的欲望不知不觉地又燃烧起来。我上前拦腰抱起她,将她按在床上,吻她,抚摸她。她强力反抗,我便松了手。她让我出去,她要洗澡。我说,等洗完澡,那两个老头还没回来的话,我就来和你……她没有作任何回答。回到房间,我想,算了吧,男女之事要两厢情愿,两情相悦,像我这样的死皮赖脸,死缠硬磨,便失去了情趣,没有情趣为啥还要干那等事呢?于是便睡觉,直到两个老头回来把我唤醒。吃晚饭的时候,她一直沉着脸,和我一句话都不说。我不知道是因为我上午冒犯了她还是因为我没有履行我的诺言,竟让她如此生气。此后的几天里,她一直不理我。
从前,她的那只大包一直由我提着,自那天以后,包也不要我提了,而是让钱老头提,她提着钱老头的一个小包。这钱老头,其实不很老,只大我两岁,只是因为那一头白发才给他装扮出一幅老头的模样。本来,他是个受米飞冷落的对象。米飞一直随着我,我们吃饭在一起,走路在一起,开会也坐在一起。那个姓黄的老头也追随米飞,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向她陪着笑脸,抢着和她说话,抢着提她的小包,连她上厕所他也要陪着去站在女厕门口等着。我看着他这种做派反感,米飞也是。直到那天上午,我们开完会,要转程烟台了,几个人站在哈尔滨街道的象征性建筑前面照相,我拿着老钱的相机先给老钱和米飞照了一张合影,老黄便抢过去要和米飞合影,米飞脸一沉转身就走了。老黄当场落了个大红脸。自此,他再也不敢接近米飞了。
这一下,米飞不理我了,就只剩下个老钱。你不见老钱那副受宠若惊的劲儿,沉默几日,这一下一下子话也多了,笑也多了,走路也轻快了,似乎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在一个少妇面前极尽讨好殷勤之能事,给人一种屁颠屁颠的轻浮感。出门时,因为妻子要出去旅游,我将相机留给了她,米飞也没有带相机。前些天,老黄承包了米飞的摄像业务,总是每走一步就要摄上一张。这一下,这一业务又被老钱承揽去了,也是每走一步摄一张,气得老黄不停的用那双老鼠眼瞪老钱。在后来游览的每一个景点,他们俩总要在里面磨蹭多时,旅行车上别人都到齐了,就差他们俩,满车便吼叫起来,叫骂起来。无奈,我只好叫上老黄下去找。次数多了,我就恼火,记得前前后后向他们发过三次火,可是他们总是改不过来。
我想,我这是在吃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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