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 尔
终于回来了。
走在我家的住宅楼前,看见家里还亮着灯。按了按门铃,开门的是我的女儿。下午刚出西安机场,我就给家里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女儿。她这时候还在等着我。儿子已经睡了。女儿说,哥哥去外县考试,没有考好,昨天回来一直睡到现在,连饭都没有吃。我问她这几天怎么吃,她说妈妈临走时给她钱了,她每天吃干吃面,喝矿泉水,然后上学。我的行李包被老黄他们提前带回来了,不知放在了什么地方,那里面有我买给女儿的玩具,还有从海边拾回来的贝壳。可是我是空着手回来的,除了我自己喝剩下的半瓶纯净水什么也没有。女儿看了看我,很失望的样子,然后回她的房子睡觉了。
敲开儿子的门。他睡眼惺忪的坐起来,满脸的沮丧,一句话也没有。问他考得怎么样,他不答应。问过三四次,他只说了一个“不好”,然后就又睡下了。我的心里一阵难受。
回到我的房间,没有开灯,隐约看见临行前没来得及折叠的被子还原样地在床上。坐在床边,掏出一支烟,点燃。心中开始盘点这一次出行,脑海中的清单上,挨挨挤挤重重叠叠地写着悲伤和失落几个字。我知道,这几个字可是我用一腔的热血换来的。
我困,困极了。尤其是神经。我要睡觉,好好的睡一觉,明天好早早的起来回老家看母亲。想起母亲,我的心猛烈的收缩了一下。最近几天,由于情绪很坏,我一直将手机关着,也忘了给家里打个电话,不知她老人家还好吗。赶紧掏出手机,拨了弟弟家的号码,过了老半天,弟弟才接了电话,说母亲的病已经好了,这时候已经睡了。我才想到夜已经很深了。
和衣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在不停的放电影,哗哗哗,吱吱响。屏幕上一直是米飞,是我们这些天出行的那些场景,是她对我的喜怒哀乐等表情。然后是铁艳。是她那温柔的面孔,含情的目光。再往后,她们俩的形象搅和起来,交替出现,或者叠加出现,将我的脑子憋得发痛。好不容易捱到天明,胡乱地洗了一把脸,昏昏颠颠地出了门,坐上回老家的班车,背靠座椅,不多时就睡着了。
我是出行前两天回家看过母亲的。几天不见,老人被病魔折磨得又老了许多。仅有的几根黑发全都变白了,而且落得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根。脸上出现了土色,腮帮子吸进去了不少,眼眶也陷进去不少。她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我怕我临死前见不到你呢。说得我心里酸酸的,眼睛酸酸的。
从老家回来,我就去上班。还没等我去向领导汇报,院长就叫我了。去了院长房间,院长看着我只是嘿嘿的笑,我直觉那笑里隐藏着一种异样的东西,脊梁便开始发凉,心里便开始发怵。院长递给我一支烟,让我坐了他的沙发,然后说,贝尔呀,你还真行,这一次出去好风流呀,人老心不老,老革命焕发青春了,这很好!说得我脸烧得像着了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接上说,其实,社会很开放了,有点男女私情这算不得什么,可是你要注意隐蔽手脚,不要让人家男人看见,不要惹出是非……
我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鼠洞钻进去。我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向院长说,这次出去,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成……院长笑了笑,说,没什么,没什么,你去吧。
我在这个单位呆不下去了。我得挪个窝。我想。
两天不见,胜似三秋。尽管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不愉快,闹了好多别扭,可是,在我的心里,我仍然爱着她,深深地爱着。我感觉,我曾经吻过她,抚摸过她,在一定意义上,我们已经做过爱了,她的某些成分已经属于我了,尤其是感情,我们便是一对情人了,今生今世,我就无法割舍她。
我不停地给她发短信,表达我的想念我的爱意,问询她孩子的情况,介绍我儿子的考试情况。可是她一次也不回复我。我打电话给她,她一次也不接。打多了,她便关机,一整天一整天的不开机。我的心里慌极了。我想到了铁艳,便一个劲地给她打电话,发短信。我不管那个医生在不在她的身边,我顾不得许多,我心急如焚。在她那里,我遭遇了和米飞一样的境遇。她也不回复我的短信,不接我的电话,后来她也将手机关了。我每天上百次的掏出手机,看看会不会有她们发来的短信,看一百次,就有一百次的失望。我想,她们俩一定是串通一气整治我。
我儿子的考试成绩出来了,他真的考得很差,没有被录用的可能。我从市人事局领到成绩单,心里好沉重。一个大小伙子,整天整月整年的蹲在家里,没有个正经事情可做,怎么办?我心事重重的回到家里,两个孩子等着我做饭吃。女儿下午还得上学,一再的喊饿,一再的催促我。我要领他们出街道的食堂吃,他们不去。我心里烦透了。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铁艳发给我短信了。我的心里一阵惊喜,赶紧打开:贝尔,我郑重告诉你,我已经结婚。我希望你多为我的家庭生活着想,今后自重一些,别再打扰我!又一条:我自愿退出你的课题,你今后也别用这东西骚扰我!接着又是一条:你也别去骚扰米飞。就是因为你出行前发给她的一系列短信,出行的前一天晚上,人家两口子打了一夜架,现在,她的丈夫已经正式提出离婚了!
我的手机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屏幕都摔破了。我瘫软的坐在床边,眼前一片黑暗。
从米飞下巴上的疤痕,从她牙疼的症状,当时,我已经估计到他们夫妻在她临行前打架了。问她,她却说没有,只是闹了点小矛盾。我就怕这个“小矛盾”与我的短信有关,问她,她也说没有关系。你看你看,这不是出事了?顿时,在我的心里,产生了对米飞,对他们夫妻的深深的歉疚。我赶紧拾起手机,给米飞发了一条短信:真对不起!原来,你们夫妻打架就是为着那些短信。这太让我歉疚了。接着又发一条:你一定要善待你的丈夫,他之所以那样猜疑你,是因为他深深地爱你,他怕失去你。你可千万别胡闹!过了一会儿,她回复我了:滚!但愿你早早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句末竟然用了五个惊叹号。我的心头一阵撕疼,眼前一阵眩晕,昏倒了。
第二天早晨,到上班时间了,我还睡着没有起来,儿子推开我的门,推了推我,说,爸爸,上班时间都过了,你该起来上班了。我起来,溜下床,脸也不洗,头也不梳,便赶去上班。走出门,我感到天旋地转,整个世界一夜间变了大样。早晨的太阳分明挂在西天,街道的人个个蓬头垢面,个个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个个行色匆匆,而且走路的姿势和以前大不一样,歪歪斜斜的。公路上的大车小车个个都发了疯,轮子转得忒欢。我指着一辆卡车大骂:你爸死了还是你妈死了,你这样疯!公路两旁的行人都停下脚步看我,向着我哈哈大笑,那笑声简直和魔鬼的笑没有两样。到了单位,我发现我的领导们,我的同事们都变了样,他们的衣服极不周正,他们的脸色极不正常,连他们说话的声调都怪里怪气,他们个个用狗一样的目光看我,似乎对我不怀好意。尤其是那个女同事,她见到我,先是呲了呲牙,接着又呲了呲牙,过了一会还呲了呲牙。我想,这个家伙可能要吃我,我必须提高警惕。
终于捱到了下班。回家的路上,我看见米飞就走在我的眼前,还时不时地转过脸来看我,向我发出迷人的笑。我紧走几步赶上她,从后面抱起她,将她抱得紧紧。不料她转过头来,先向我的脸上唾了一口,然后高喊流氓。我连声说,米飞,你看看,是我,我是贝尔……她大声说,你瞎眼了!睁开你的狗眼把人认准,你老娘不是米飞!松开她,向前走了几步,我发现铁艳就在我的眼前。我急走几步,从后面抱住她的腰,连声喊,铁艳,我爱你!铁艳,我爱你!那人转过头来,嘿嘿一笑,说,这人疯了,连公母都分不清了。
啊,原来是个男的。本来,我想对他说声对不起,可怎么一想,我对不起他什么呢?应该是他对不起我。对,是他对不起我。他欺骗了我,用他的背影和他的走姿。他应该向我说声对不起,可是他没说。我很生气,转过身朝地上狠狠的唾了一口,呸!
米 飞
回来的那天晚上。
出租车开到铁艳家楼下,我下了车。楼道里没有灯,我跌跌绊绊地爬上五楼,摸了半天摸不到门铃的按钮,便敲了敲门。等了好半天才有人开门。开门的是那个医生。他穿着睡衣,前面的带子都没顾得系,露着白亮的肚皮。他见是我,很不好意思地将两边的衣襟往一块拉了拉,用一只手按着。铁艳已经睡了。她没有起来,也没向我打招呼,只是躺在被窝里对医生说,让米飞睡在隔壁吧。我心里好不愉快。医生要领我去隔壁的房间,我说不,我就要和铁艳睡,你睡隔壁吧。医生面有难色,我便向铁艳喊:铁姐姐,我就要和你睡。铁艳很勉强地说,那就来吧。我憨着脸进了她的房间。我一下感到,我和铁艳似乎很陌生,我们之间已经有着厚厚的壁障了。
不就是为着一个贝尔吗,我没有动他一根毫毛,原封不动地给你带回来了,从此我就远离他,永远不招惹他,还不行吗?我这样想。
医生过来拿走他脱下的衣服,向我打了声招呼就走了。铁艳背朝外睡着,一声都没有吭。我关上门,上床躺下,躺在铁艳的身边。我要将一切说给铁艳。便主动开口:铁姐姐,我知道你是在生我的气。可是你误解我了……
你住口。别烦我。我瞌睡。
铁姐姐,你让我说,我不说心里憋得慌。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你和贝尔的关系尽管你没有向我说过深层次的东西,可是我能感觉得到……
他呼的转过身,一把捂了我的嘴,说,别说了,隔墙有耳!然后将手松开。
好的,我不说你们了,就说我,就说这次出行我和贝尔的关系……
我将出行之前我们间的短信内容说给了她,我将火车上他抚摸我吻我的事说给了她,我将在沈阳的旅店里他对我的强暴说给了她,我将在青岛流亭机场前后的事情说给了她,我将那天晚上赶他出门的事说给了她。我将一路上所有的事情以及我的想法都说给了她。最后,我说,铁姐姐,你放心。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我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说真的,我一直觉得我对他太残忍,太无情。可是我也懂得,对他的仁慈就是对你的残忍……
她一直在听,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我说完,她才说了一句:唉,男人呀!便抱头睡去了。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乘车去姐姐家接我的儿子康康了。其实,康康在姨妈家玩得很好。我一路上一直在想,孩子见了我一定会抱着我大哭一场的,可是没有。我去的时候,他正和姨妈家的芸芸还有邻居家的几个孩子玩得热火,见我来了,只是转过头来喊了一声妈妈好,就又去玩。我跑过去拉住他,将他抱起来,在他的脸上亲了亲。他推开我,说,坏妈妈,去去去,我不理你,我要去玩!
放下他,看到他欢快的样子,我的心里很难受。我想,说不定过两天,我和李俊离婚了,这孩子就会失去一份亲情……
将孩子接回来,我便直接回了家。到家时,已是黄昏时分。我想,回去一定少不了和李俊的一场大闹。闹就闹吧,闹个鱼死网破才好,才可避免离婚后的藕断丝连。开了门,一股浓烈的烟酒味将我呛得直咳嗽。李俊坐在沙发上,半死不活的样子,在抽烟。面前的摆设以及他的神情和我出走的那天早晨毫无二致。康康一进门便扑到爸爸的怀里去了。他抱着孩子,看了看,一句话不说,又将他推开。孩子说,爸爸,我和妈妈回来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呀!他也没话。
他将那支烟抽完,抓起酒瓶喝了一大口。我看得厌恶,便想走开。他叫住我,说,米飞,你等等,我有话要对你说。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本来,在气头上,我是想杀人的,杀了你和你的那个情夫。可是我想,何必呢?我们分开不就一切事情都完结了么?所以,我决定和你离婚。给,这是我草拟的一份离婚协议,你看看,如果没有意见,你就在上面签个字,我们明天就去办手续。
不知怎么的,这时候,我的心里很平静,空前的平静。本来,我想回来之后,不管事态怎么发展,我都要将我这次出去和贝尔的一些事情说给他,打消他对我的误解,也好为自己讨回一份清白。可是,这时,我觉得我当初的想法太幼稚,太没有价值。我那样说,会让他觉得我离不开他,我舍不得他,我是在向他乞怜。不说,我什么都不说!呸!臭男人,你以为我离不开你?
从他手上接过离婚协议,我粗粗的扫了一眼,我抓到了几个关键词:经双方协议;同意离婚;所有家产归女方所有;孩子康康由男方抚养。哼,想得美!
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孩子。我说。我尽量的抑制住自己的气愤,尽量将语气放得平缓。
他说,什么都可以给你,惟有孩子不能。孩子是我们李家的,他姓李,不姓米!
你别那样胡搅蛮缠,要不,我们法庭上见,让法官裁决!我的口气加大了。
他问孩子:康康,爸爸要和妈妈离婚了。离婚,就是不在一个家里生活,不在一个家里住,不在一个家里吃了。你愿意跟爸爸去还是跟着妈妈?
孩子呆呆的站在那里,瞪大眼睛看看爸爸,又看看我,显出很可怜很难为的样子。先跑到我的跟前,抱住我的腿,说,我跟妈妈!过一会儿又跑到爸爸那边,钻进爸爸怀里,说,我跟爸爸。过一会又从爸爸怀里挣出来,说,你们为什么要离婚,离婚多不好!
看着儿子那副样子,我的眼泪潸然而下……
第二天,他向法院写了离婚诉状。我原以为,他的诉状中一定会写进我和贝尔的事情,将我确定为过失方,将他确定为受害方的,可是他没有。他只写了双方感情破裂这样一个理由,并且对破裂的原因没有作任何陈述。诉状的核心是孩子的抚养问题,申请法院做出公正的判决。
诉状递交之后,法官多次找到我家来,给我做思想工作,让我放弃孩子的抚养权,还循循善诱的说了好多道理,说一个女人家,既要上班,又要照管孩子,多不方便;说你年轻轻的,屁股上带个孩子,以后的对象不好找等等,都被我回绝了。我明确表态,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对孩子的抚养权。
离婚的事情暂时陷入僵局。
贝尔不断地发来短信,我心里很感激。我还没有见过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痴情的男人。可是我不能回复他。我想,我们之间的一切必须终结,再不能留有丝毫的发展余地,再不能给他任何的幻想。我必须慧剑斩情丝,用暂时的痛苦换取长久的安宁。求得这种结果的唯一途径是冷冻法。我要用我的冷漠将他的热情冻结。这样对我,对他,对铁艳,对他的家庭都会有好处。我必须管好我的心,管好我的手。让我的心不要为此动摇,让我的手不要为他发短信。好几次,我拿出手机想给他个回复,我的理智都及时地将它制止了。我想,我一定能够把持得住,一定!他见我不回他的短信,便打电话。我一看是他的号码,便立即关机,一天一天的不开机。我将我的做法说给铁艳,铁艳说,贝尔也不时地给他发短信打电话,她也采取了同样的方法。她说,她迟早要警告一下这个赖皮,给他点颜色看看。我想,万不得已,我也是。
过了几天就安稳下来了。贝尔再也没有给我发短信打电话。我想,他该是彻底的失望了吧。这样好。可是,那天早晨上班,我听见几个女同事头挤头的在议论贝尔。见我凑近,她们便不说了。我隐约听见,她们在说贝尔疯了,在街道上流荡怎么的。我的心一下碎了。这是真的吗?我问自己。完全有可能,我自己回答。我一下在办公室坐不住了。心疼得像猫抓一样。还没等到下班,我就溜出大门打的去了研究院的大门外,远远的躲在一棵大杨树的背后,死死的盯住出入大门的任何一个人,期望能够看到下班时贝尔从大门里出来。下班已经半个小时了,大门里已经没有了一个人出入,我很失望。这时突然想起我的儿子康康,幼儿园早已经放学了,我没有去接他,他现在一定还在那里哭着等我呢。转身就跑,跑出两步又折转回来,跑到研究院的门房,向那个看门老汉打听了贝尔的住处,再向幼儿园跑,跑,跑。跑了半天,跑得我腿软气促,才想起了打的。唉,人忙乱了就发昏。
幼儿园的老师真好,她们早已经将我的儿子送回去了,见家里没人,便将孩子托付给对门的刘阿姨看着。刘阿姨已经照管孩子吃过了。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在街道上转悠,在他的家属楼前转悠,在茫茫的人群中寻找,企图能够碰上他,找到他,看看他究竟怎么了。
那天早晨,他出来了,差点和我碰个正着。我赶紧闪开,躲在他的视线之外。几天不见,他似乎老了许多。头发乱蓬蓬的,白头发多了许多,很脏。脸好像有好多天没洗了。胡子长得老长,将半个脸遮住了。而且,我发现他的胡子也白了许多。那身西服已经很脏。上身的纽扣系错位了,抽抽扯扯的。那双皮鞋上面糊满了泥泞,脚上没有穿袜子,脚板白生生的。他走路歪歪斜斜,东倒西歪的。走到一个卖烤红薯的人力车旁,他顺手就从那铁桶上抓过一只红薯吃。卖红薯的追上去打他,他便跑。卖红薯的还追,我唤住他,给他一块钱。他接过钱,用奇怪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问,那是你的男人?我摇了摇头,赶紧离开。忍不住,我的眼泪滚滚流下。
贝尔已经跑远了,还在跑,边跑边举着半截红薯喊,米飞,快来吃红薯;铁艳,快来吃红薯……
我怕有熟人碰见,赶紧挡住一辆出租车,钻进去,直奔单位去。
第二天一上班,同事们就开始议论,说贝尔死了,是被汽车碰死的。在广安西路的十字路口,尸首现在还在那里。我的心咯噔了一下,眼前一片黑暗,趴在桌子上调整了一会儿,便溜出大门,挡住一辆出租车,直奔广安十字。
那里有一大群围观者。交警在维持秩序,丈量现场。稍远处停着一辆大卡车,车号是38744,我想,这大概就是肇事车辆吧。我恨不能过去抓住那个司机,将他千刀万剐。
我挤进人群,看见他了。他躺在公路中间,身子蜷曲,幸好还是全尸。鞋子不知掉到哪儿去了,一双光脚板很白很白,看得我心里发冷。面目已经被血模糊了。头发很乱,两边用白色的线绳栓着一支红色的玫瑰和一支黄色的太阳花,都已经蔫得没花形了;脖颈上缠着一条绿色的丝巾。我想,他一定是早早地赶到这里冒充交警了。有个女人说,呵呵,还是个风流鬼呢。我狠狠的白了她一眼,她吐了下舌头,便溜出了人群。不大一会儿,他的家属来了,是110将他们接来的。一个半老的女人领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一下车,那女人喊了一声“天哪”便号啕大哭,两个孩子也跟着哭了起来。
我再看一眼贝尔,心中暗暗的对他说,贝尔,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你先走吧,我后面来陪你。然后轻轻的挤出人群,悄悄地离开了。
我和李俊终于离婚了。法院将房子判给了我,孩子也判给了我,厂子归李俊。我心事烦乱,无法上班,便向单位请了病假。每天送走孩子,我便一个人蹲在家里黯然伤神,胡思乱想。我常常想,究竟是谁杀了贝尔,难道是我一个人吗?
今天是农历的十月一日,是给阴曹地府的众鬼们送棉衣的日子。死了亲属的人都要在坟头或者十字路口烧纸钱。等到夜深了,我便用竹篮提了纸钱去了十字路口。今晚的天特别阴,风不大,但很冷。十字路口的路灯很昏暗。红绿灯这时候已经下班,只留下一盏黄灯在那儿一闪一闪的。东南西北四个路口上有先来的人烧出的纸灰,被风吹着打旋儿。对面的空地上,一个女人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跪在那里在烧纸,一边烧一边呜呜的哭。远远的,借着火光我认出那是贝尔的家属。他们的右侧,一个女人也点燃一堆火,看那身影很熟,火光下,我认出她了,是铁艳。
我不能在这儿烧纸,我必须换个地方。身后不远,大概有四五百米就是永乐路口,那里也有一个十字路,我就去那儿吧。
街上还有零零星星的行人,大小的车辆还在急急忙忙的赶路。我走在人行道上,一直感觉身后有一个人跟着,男人,很高大,距离我很近,我的背部暖烘烘的,甚至我可以感觉到他热哄哄的呼吸,一股一股的喷在我的耳边和腮帮,转过头,却什么也没有。我的心里一阵阵发怵发毛,腿也软得走不动了。永乐十字到了,这里也有人们烧过纸的印痕,不过纸灰都被风吹走了。我跪下去,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圈。这时我发现,有一个小旋风在我的身边旋来旋去,总是不肯离开。我想,那一定是贝尔了。我赶紧将纸钱取出竹篮,放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点燃,那旋风就呼的上前将它卷起,哗啦啦卷到天上去了……
作者简介:
李兴义,男,48岁,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华散文》《飞天》《辽河》等报刊,出版长篇小说《红泪》《夜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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