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时间之河永不沉没的工具。有着优雅或者坚硬的线条,蕴涵了时间古朴的气息。刀刃有着闪电般的锋芒,用以切割人和动物的肌肤、皮肉和血管。一个故事如果和刀有关,那么,它一定弥漫着鲜血香甜的味道。
刺下最后一针,那块棕黄色的皮革就缝制成了一个刀鞘,但工作还没有做完,我还要用鹿角的角尖为刀鞘做一个小挂饰。但现在我要休息一下,我的脑袋已经低埋了一个多小时,都快和颈项脱节了。我仰头靠着,转动了一下眼珠,眼睛里像布满了沙粒,又涩又涨。
四月和暖的风从窗口吹进来,轻轻扑打在脸颊上,我闻到了蔷薇花的甜香味。时不时有一些粉蝶莽莽撞撞地飞进房间,在屋子里乱窜,有的看不清那道透明的屏障,一次次朝着玻璃窗撞击,最终惨烈地把自己杀死在窗户上。
这个城市的春天,粉蝶泛滥成灾,它们在各个地方翩翩起舞,然后死去。每天早上,楼下的环卫工人都会扫一大堆粉蝶的尸体,这还作为新闻照片登上了《C城晚报》的头版。专家们说,这是去年暖冬气候造成的。我对粉蝶和暖冬没有兴趣,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这把刀上。
我是个业余做刀者,为很多人做过刀。那些刀不用来砍柴或者切菜。它们有着或优雅或粗犷的线条,被装在真皮的刀鞘中,摆放在客厅或书房便于观瞻的位置,或者携带在某个人的身上。它们的主人经常把它们从刀鞘中拔出来,看它们雪一样凛冽的锋芒,或者向其他的人炫耀。
我是个机修工人。我要感谢我的工作,它不仅提供了让我养活自己的薪水,还让我顺利地从机修车间拿出一些优质不锈钢或高碳钢,这些钢条是制作刀具的好材料。我用它们做过军刀、猎刀、刺刀、蝴蝶甩刀、蜘蛛甩刀等很多个品种,这让我获得了不少赞誉和报酬,这些报酬可能是一瓶好酒,可能是一块上好的皮革,或者优质的木料、牙角类材料。我不收钱。
要求我做这把刀的男人,拿给我的报酬是一副完整漂亮的鹿角。那天,我喝得很醉,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无力。房门被敲响的时候,我很不愿意从床上爬起来。但那轻轻的敲门声一直固执地重复着,好像确定我在家的事实。
我透过防盗门的猫眼,看见那个经凹透镜和凸透镜过滤了的小小身影。他是个中年男人,嘴角微微下垂,下巴周围有些白色的附着物,那是死去的皮肤。他的怀里有一团裹着白布的东西,像婴儿一样伏贴在他黑色的夹克衫前襟上。
“几年前,我到一个偏远的地方行走,捡到了它。”男人在我房间那把破旧的藤椅上坐下,点燃了一只烟。他掀开白布,一副鹿角呈现在我面前。凭着经验,我推断出这是一只青年雄性草鹿的角。它有着珊瑚一样的枝桠,光滑洁净,没有丝毫杂质。米黄色的角质散发出玉一般柔和的光晕,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搏斗,还蕴涵着旺盛的生命力。这是我十多年的做刀生涯中,看到的最完美的一副鹿角。我拿过它细细抚摸,那滑润的感觉让我的心柔软起来。
我开始和男人闲聊,向他讲述了一个做刀人的故事。那个男人做刀的手艺高超,在他所在的城市小有名气。他有一个习惯,身边每换一个女人,就会精心做一把刀,并给刀取一个名字,然后珍藏起来。当那个女人离开他,或者他离开那个女人的时候,他就会把为她做的那把刀送给她,作为分别的礼物。他一直没有结婚。后来,他用一把取名为“冰雪”的刀,杀死了一个女人,然后投案自首,结束了他的做刀生涯和人生旅途。
我向很多个找我做刀的陌生人讲过这个故事,他们都对此表现出或真或假的浓厚兴趣。有人会对那个做刀人的行为发表一番感慨,有人会问我是否认识那个做刀人,还有人甚至说,我其实就是那个做刀人,只是我杀了人没有选择自首,而是逃逸到这个城市继续做刀。其实,这是个虚构的故事,我只是为了找一点谈资,便编造了这件事。我需要用一种特定的方式和他们交谈,以此了解他们性格中的某一个我需要的特性,我会将此特性融造在为他们制作的工艺刀中,这就是我做的刀都能让顾客满意的原因。
“请为我做一把女人用的猎刀,刀刃要开锋。”男人耐心地听我讲完故事,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没有对故事做任何评价和询问。当即,我便决定选用那块我珍藏了很久的440-C优质不锈钢钢条为他做刀。
440-C是一种很优秀的高端不锈钢,含铬量达16-18%,硬度可以达到56-58Rc,耐蚀性及耐锈能力极优,通过零下处理流程之后,坚韧性也特别好,是理想的做刀材料。这种钢材在打磨时,升温很快,比其他任何钢材更容易打磨到想达到的程度。
从机修车间获得这样的优质钢条极不容易,我一直将它珍藏着,直到现在。我启动电动砂轮机,把钢条放上去打磨。钢条和砂轮摩擦产生出橘红色的火花,形成一个飞溅的花束,噼噼啪啪地在我身边怒放和凋零。从我做刀的第一天起,火花飞溅的情景便烙进了我的灵魂,我热爱它,就像飚车的人热爱耳边呼呼的风声。
打磨好刀身之后,我选中男人拿来的鹿角中的一段做这把刀的刀柄材质。为了配合刀柄的那段弧度,我将锯下的那段鹿角进行了热处理,当它和刀柄的弧度完全吻合之后,我才用锉刀将它磨平,比照着刀坯钻孔,插上铆钉,再用环氧树脂将它粘合起来。我努力将鹿角结合处的线条处理得严丝合缝,让它和刀融为一体。
我没有对刀柄表明进行打磨和抛光,保持了鹿角自身温润柔和的光泽。男人告诉我,他是在森林中发现那幅鹿角的,当时他一个人穿行在茂密的树林中,脑海里想着另外一些事情,没有留意脚下的路,他不知道自己正走向一具鹿的骨骸。那骨骸将他绊倒的时候,他感觉到手臂尖锐的疼痛,血从他的手臂涌出来,顺着扎进手臂的鹿角尖流下来。他咬牙将手臂从鹿角上拔出来,发现了这副刺伤他的鹿角漂亮无比。他细心地把它从鹿的骨骸上分离下来,脱下一件上衣把它包裹着,放进了旅行袋。
这个曾沾染上男人鲜血的鹿角,多年前应该长在一头健壮的鹿的头上,鹿也许使用它搏斗过,让它刺进其他动物的肌肉,多次被鲜血染红。现在,它其中的一段被锯下做成了刀柄,不知这一段是否浸染过男人的鲜血。
我锯下鹿角的两个角尖,打上孔,用尼龙线穿在浅黄色牛皮缝制的刀鞘上,这把刀的所有工序便全部完成。拨通了男人的电话之后,我拿出数码相机,拍下刀的照片作为留恋。我不喜欢把玩我做过的任何一把刀,只习惯透过相机的取景框来观察它。这一把小巧的猎刀,刀身像丝绸一样光滑,刀刃的锋线流畅优雅,有着浅蓝色的寒光。刀身和刀柄有一段懒洋洋的弧线,像女人微微翘起的嘴唇。我设计这段弧线的时候,脑海里想到的就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嘴唇的形状,它安静地微笑着,轻轻开启。
十多分钟后,男人来取走了这把刀。我站在窗边,望着他快速地迈着步伐离去。这是男人留给我最后的一面。十来天之后,我在《C城晚报》头版上看到了那把刀。在大幅的照片上,我精心制作的刀放在一个女人的身边,刀刃处沾着少量的血迹,鹿角刀柄依然有着柔和的光泽。刀鞘放在刀的旁边的灰白色地板上,上面的鹿角尖挂饰耷拉着。那个找我做刀的男人闭着眼睛,神情安然地躺在女人的怀里,颈部流出的血将女人的衣服前襟染得透红。他的嘴角依然微微下垂,嘴唇已经失去了颜色。那个女人将男人的头部搂在胸口,像搂着心爱的孩子。她的下巴放在男人的额头上,脸色平静安宁。
“我用他送我的那把刀割破了他颈部的动脉血管……”照片旁边的那篇新闻中有这样一句话,是女人接受警察询问时说的。报道中讲述,女人用刀割破男人的动脉血管时,男人没有丝毫挣扎和反抗。女人搂着他,看着他的生命随着血液流淌,直到完全消失。之后,女人拨通了公安局的电话。“生命,原来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告别。”女人在戴上手铐的时候,对怀里的男人耳语了这么一句,然后,亲了亲他的耳根。
听说,这桩杀人案在C城引起了一场小小的轰动,街头巷尾都能听到关于它的纷纷议论,我没有再关注这件事情。后来,我做过一个关于这把刀的梦。那个男人来到我的房间,随同他来的是那个新闻照片中的女人,他们手牵着手。女人的手中握着那把刀,刀刃处不停渗透出血珠,滴落在房间的地板上,血的腥甜气息引来了成群的粉蝶,粉蝶在房间四处翩飞,纷纷撞死在玻璃窗上。
在梦中,我清晰地看到了女人的容貌,她穿一件黑色外套,披肩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没有任何化妆,脸色有些发黄,她的眼睛很黑,左眼下方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女人走到砂轮机旁的木箱上,从木箱里轻轻拿起那副残留的鹿角,把刀放在鹿角的枝桠上。她笑了,嘴角微微上翘,很安静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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