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是一个冬季(好象在我的记忆中,与冬季有关的画面占了大多数),办公室里只有我、梅和瑛三位女士。
每个冬天的下午的办公室都是这样,窗外天气阴沉但绝不会下雨,冬天的灰色使暮色来得很早。下午四点,有课的老师都已经上完了课,但是又不能离开学校,以免被领导发现,当做“工作不积极”,于是办公室里便坐着一群无所事事的人。哎,哪里不都是这样嘛,日子就象大白菜似的。
“哎哟,怎么咱们一天到晚这样无聊呢?”瑛幽幽地叹了口气。她站起身来,向我的办公桌走来。
瑛是学校里公认的美人,她又有着极好的家世,在单位里领导也难免“宠”着她,但是她似乎总是不开心似的。闲时,她喜欢和我聊聊,按照她的话说我有一种“隔着一段距离看问题的智慧”。
我没来由地冒出一句:“现在的时间正是喝下午茶的时间,假如你是在英国。”
“下午茶?太好了!喝点茶,吃点甜点。什么时候我们去?”瑛突然象一个孩子似的高兴起来。
“我们去哪里?怎么去?”我暗示我们目前处在中国西北的一个小城,而且我们的单位规定非常苛刻。
“是呀,去附近的快餐店吧,不象那么回事。”瑛撅起嘴来。
梅此时插话了:“你们这些姑娘啊,还喝什么下午茶?我现在就在操心晚饭了,我的女儿一会儿就要放学了,晚上吃什么?真烦人!”
梅其实并不比我们大多少,只是结婚很早,现在孩子都上小学了。一个女性从女孩到女人不就是那么短短的几年吗?她当班主任,工作十分勤奋,甚至经常为工作让孩子不能按时吃饭。她的身形日渐消瘦,偶尔从学生的成堆的作业本中抬起头来,用手一理头发,会让人看见她苍白的脸色如同冬日午后一样沉闷。她的桌面上有一个小镜框,里面装着她“年轻”时的照片(不过是几年前),真是笑靥如花,人比花娇。
瑛与我聊天时会撒撒娇,也许是被人宠惯了。我知道她现在在为自己的终身大事烦心。她喜欢的人家里嫌没有没有背景,家里欣赏的人她嫌没有品位。而她的家里是比较传统的甚至是比较势利的。她犹豫、她徘徊,还有一些领导在给她做“工作”让她嫁给某位高干子弟,美其名曰“强强联合”。但是,我只有对她说些摸棱两可的话。
我看看瑛,又看看梅,说:“我们现在就出去吧,反正手头的工作已经做完了。”
“叶子,你真敢这样?”瑛与梅异口同声地尖叫起来,其实梅惊讶起来还如同一个小女生一样。也许这才是本真的她。
“有什么不敢?《教师法》规定了老师就必须要一天二十四小时呆在学校吗?走!”我突然忿忿的。我的骨子里一直都有一种血性,一被刺激便会有一种要爆发的可能。这样的性格对于女孩来说确实不是优点,尤其是在当今的时代。
她们还有些犹豫,但是还是收拾起东西与我一起出了门,我知道她们的骨子里实际上有一些与我相似的东西,只是一直处于压抑状态。
我们出了学校大门,就如同成功逃课的学生一样具有成就感。但是,很快我们便很茫然,我们不知道哪里能够喝到茶。小城太小,没有多少高雅的去处。后来,我们找到了一家新开的爱德莱快餐店,走了进去。我们怕遇到熟人,便挑选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我们点了可乐、汉堡包、炸鸡腿。瑛快乐得恭维我有胆识,梅则说可惜没有把女儿带来。大家开心地吃着,享受着我们的“午茶时间”。
窗外依然是灰蒙蒙的,但是绝对不会下雨,所以压抑。室内装修得还算是雅致,在这个小地方已经是奢侈了。
瑛坐在我的对面,开始向我们倾诉她对于婚姻的憧憬与无奈,她是想从我和梅那里得到点什么建议。我和瑛同岁,没有什么发言权,梅便开始给她讲一些。梅的眼神里又浮现出一丝淡淡的愁怨,她让我想起了戴望舒的《雨巷》,我常常想象她在雨天里撑着一把油纸伞在小城中散步会是怎样。可惜这样的场景不会出现,她忙得没有了自我,今天,能被我“引诱”出来,已经算是“奇迹”了。
梅轻轻地喝着热可乐,说:“婚姻是我们生存的一个借口,你没有这样的借口照样可以生存得很好,只是不那么名正言顺。”她说完自知会挫伤还在憧憬之中的瑛,又补充说:“你还愁什么呀?你有那么好的家境,本人条件又这么好,你是有福气的。”
梅的话显然不能宽慰瑛,瑛又充满爱娇地吃着喝着。大家开始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突然,玻璃门开了,一男一女走了进来。梅与瑛的后脑勺正对着大门,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却惊讶地发现―――那个男人怎么这样眼熟?再仔细看看,原来是我们单位的一位领导,至于旁边的那个女子十分年轻,当然不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我们见过,是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妇女。而眼前这位女子风情万种,显然不是他的夫人。难道是?我不敢想了。
我立刻感到我们三人的处境有些不妙,我往窗帘边靠去,希望能遮掩一下。瑛吃惊地问我,我示意她别出声,然后拿出包里的笔,把看到的简单描绘一下,让她们小心。梅斜眼一看。那对男女已经在大厅的另外一个角落里坐下了,他们好象没有看见我们。
梅在纸上写道:“我们怎么出去?”瑛和我偷偷环顾,看看有没有通道。我们发现这里距离卫生间比较近,也许卫生间附近有通道。于是我们拎起包,梅本来要给自己的女儿带些吃的,但是现在也顾不得了。瑛向服务员招招手,扔了一张一百元的钞票在桌子上,然后摆摆手,意思是不用找了。我们便立即撤退了。
我们从后门出来后,梅有点担心地问:“他该不会看见我们了吧,他会给我们穿‘小鞋’吗?”
瑛满不在乎地说:“量他不敢!才多大个官,就想找情人?”我对她们说,如果领导问起,什么都不要说,我顶着。
此后的几天我们天天在学校里能够见到那位领导,他依然带着惯有的和蔼微笑,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越是没事越是让我们觉得有事。越是无耻的人就越是装得道貌岸然。
有一天瑛从外面回来,有点惊慌失措,她说领导碰到她和她闲聊,问她平时都喜欢干什么,喜不喜欢吃快餐。反正话里话外都在暗示那天的情形,她有些发慌,语无伦次。现在自己也记不清楚说错话没有。梅听后也悲悲戚戚地说:“糟了,这下没有好日子可过了。我今年还指望着能评上职称呢。”
我的心里其实一直都在担心这一天,如同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一样,我们难免会有些畏惧强权。但是现在也只有豁出去了。于是我宽慰了一下梅和瑛,让她们不要担心,还是那句话,一切由我顶着。正好,我要给领导去送一份材料,我决定试探一下他,看是否是瑛说得那样。
我来到领导办公室,面带笑容地和他打招呼,把手中的材料交给他,然后站在一边。领导看我没有要走的意思,问道:“还有事情吗?叶子同志?”他称呼人还是用那种非常传统和正统的名词,仿佛他真是这样传统而正统的人似的。
“谢副校长,我要给您汇报一下我现在的思想以及我们办公室里同事们的思想。”我装做一个喜欢给领导打“小报告”的人的口吻来说话,充满着献媚之意。
事实是没有哪一个领导不喜欢这样的人的,果然他有点欣喜也有点紧张。他清清嗓子,说:“说吧。有什么有意义的事情?”
“谢校长,您喜欢喝下午茶吗?这是英国人的传统,非常绅士、非常优雅的生活习惯。当然,我们的国情不允许我们这样奢侈和悠闲。”我想我已经说得十分明白了。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但是很快被他的故作镇定掩盖了。他摇摇头,于是我开始和他海阔天空地聊起来。我给他讲起了1886年芝加哥工人大罢工,给他讲起从上个世纪开始的女权运动,给他讲马丁.路德金,我的话似乎越来越不着边际。但是,他始终带着微笑听着。他真的是深不可测,我有点心虚了。
我又向他谈起了办公室里的瑛和梅,尤其是梅,我讲她如何不容易、如何为学校贡献了自己的青春等等。我看到他的脸色有点变化,还跟着我叹了口气。
“我早就想表彰一下我们学校这些兢兢业业的同志了!”他十分激动地说。
我觉得已经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我是失算了,于是我推说还有工作要做,起身要走。
“等等,叶子。”他叫住了我,我已经转身,回过头去,他面色有点奇怪地说:“我上个月在快餐店看见你们了。”
我的心突然蹦出来了,他终于说出来了!我立刻镇定下来,装做不清楚的样子:“上个月?哪一天?我没见过您呀?”
“叶子呀,你别装了,你今天来问我不就是想证实一下我看见你们了吗?”他的脸色恢复正常。
我的嘴想必是能够塞上一个苹果了。
他接下来说的话更让我吃惊:“我没事时会带我的侄女去吃快餐,她比我的女儿大,我女儿在外地上大学,想女儿时我侄女就会来陪我们。那天看见你们了,本来想招呼你们来吃点,结果你们一下就走了,怕我看见似的。”
鬼才相信那是你侄女!和侄女在一起会是那样暧昧的感觉吗?我的心里骂着。
但是,我很快反应过来,我接着他的话茬说:“哦,是侄女呀,怪不得我们都认为特别象您。侄女等于是女儿嘛,自然贴心、自然贴心。”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这样会说话了。
他笑着点点头,象对待一个迷途的羔羊似的对我说:“好好工作吧,年轻人,有前途。”
出来后,我长长地呼了口气,该回去告诉她们俩了。
大约又过了一个月后,瑛在午茶时间时对我说,领导已经不再给某位高干子弟当说客了,家里也不逼她了。梅开始忙着为自己申报职称填各种各样的表格,她的职称有眉目了。这些似乎是在我的预料之中的。但是我突然有一丝不安。
本周的例会又开始了,会上领导宣布了一个新定的“教师规范”―――以后在学生放学前,教师不得提前离开校园,应该坐班。
大家一片议论。我们三人彼此交换了眼色,然后低下了头。
以后,每到下午时,我们会看看窗外,怀念一下我们的下午茶,那香浓的热可乐、酥嫩的鸡腿、松软的汉堡。日子仍然在每一个下午时变得无所事事、象大白菜。
作者简介:
真名:胡栩,笔名:杏花春雨 。学历史出身,后又研究文学。目前是高中教师。业余时间从事写作,经常在龙源期刊网发表作品,并开有自己的博客,多次成为热点博客。在腾讯网发表有长篇小说《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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