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这支消逝的玫瑰,献给唯一懂得的双手。那双手来自生命深处。它们牢牢牵着我,去触摸幸福。
——摘自旧时文字
右边脸颊开始发烫,我知道,阳光正透过玻璃门照射它。
阳光从玻璃门上方投射下来,正照着我右边的脸颊,而我,坐在距离店门口约1米的椅子上。那么,阳光照射过来的最高点,应该是玻璃门上面的店牌。这只是我的推算,一个只能在心里测量时间和空间的人的推算。
店主说,店牌是用一种叫隶书的字体书写的,写店牌的人是市里一个知名的书法家。隶书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曾爬上凳子抚摸过那些字,它们被雕刻在一块厚实的木板里。我不认识它们。它们的笔画在木板上形成七弯八拐的凹槽。
我是一个盲人。
从我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天起,“盲人”就是我的身份。后来,我多了一个身份——盲人按摩师。我从十岁开始学按摩。我喜欢这份工作,它让我认识了一个又一个陌生的人。
此刻,我坐在这里。坐在按摩店靠近门口的地方。阳光正透过按摩店的玻璃门照射在我右边的脸颊上,把那块皮肤晒得微微发烫。
“当——”时钟报时,此时是上午9时。这个报时钟是店主为我们这些盲人按摩师安装的。实际上,我不用听这个就能准确地判断出时间,就像我能准确地认识一个又一个陌生的人一样。我的手指就是我的眼睛,我的脚趾就是我的眼睛,我的呼吸,我的感觉,甚至我的每一根毛发,它们都是我的眼睛。
此时是上午9时,一个普通的星期六上午9时。我在这个时间坐在按摩店靠近门口的地方,以一种等待的姿势。
是的,我在等待。在每一个星期六上午的9时。
我躺在马路上,气如游丝。但意识非常清晰,我能感觉到流出的血的温暖,甚至听到它渗入马路的滋滋声。我知道,我的身体摔碎了,伤口遍布在头、手、胸、腿等各个部位,血从这些伤口涌出,带着生命的温度。
这不是幻觉,这是真实的。
而在一分钟前,我刚刚陷入了一场幻觉,那幻觉被一辆黑色的“帕萨特”中断。是的,是一辆黑色的“帕萨特”,我肯定自己没有看错,它用头部把我拦腰弹到空中。一秒钟后,我又重重地摔下来,面朝下躺在马路上。
这不是幻觉。我听见“帕萨特”尖利的急刹声,它像一个被刀刻进我耳朵里的符号。这符号在空中凝结了很短的时间,然后像导火线一样引发了一系列声音:惊叫声、脚步声,其它车辆的刹车声、鸣笛声,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像一锅杂乱无章的粥。
有一双手向我伸了过来——一双陌生的手,它们触摸我的鼻息和脉搏,然后轻轻翻动我的身体。这不是幻觉,这是一起普通的车祸。在这个世界上,每一天都有很多类似的车祸发生。此刻,这一起车祸发生在一个普通的星期六上午9时。车祸的主角是我,一个刚刚陷入幻觉的女人。
当时,我正行走在斑马线上,走过斑马线,不远处有一家按摩店,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我,坐在按摩店靠门口的椅子上,以一种等待的姿势,在一个普通的星期六上午9时。
等待,这种行为对我而言,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但,我好像已经等待了一生,从我决定等待的那一天开始。
那一天,和今天一样,和所有的日子一样。时间,对于我,一个盲人而言,是不重要的。但我记住了那一天,它便从属于我的所有的日子中分离出来,成为一个特定的符号。在我们的一生中,总会有一些特定的符号悄然涌进,我们给这些符号赋予生命,让它们活下来,用以记录、思念、渴望,或者凭吊。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为一个顾客按摩完之后,去卫生室洗了手。我用一种薄荷香味的洗手液,把我的每一根手指洗了又洗,直到我确信没有任何一点别人的气息留下。
洗完手,我走到按摩室外,把沾着水珠的双手伸到太阳下晾晒。我伸展着双臂,让手指在空气中尽力分开,我能感觉到阳光的热度,它像温暖的海绵,贪婪地吸吮我手上的水分。有风,在手指间软软地缠绕。阳光和风是那样切实可靠,好像我合拢手掌,就能把它们握在手心。
的确,那是一种惬意的感觉,让我沉醉其间。突然,我有些不安,因为我感觉有人在注视我的手,那目光像电流,把一种异样的气息传递到我的手掌上。我的手臂垂落下来,阳光和风迅速从指缝间溜走。
“你的手。”
那个女人,就这样走到我面前,悄无声息。她突兀地说:“你的手。”语调空茫,像梦呓一样。
后来,我多次回想起这个情景。我设想她站在我面前的表情和姿势,我设想出很多种画面,但都觉得不恰当。只有这时我才认识到,有时候,具体的影像是多么重要。
我俯身躺在马路上,一粒粒细小的尘埃紧贴着我的身体,每一粒尘埃都好像有锋利的芒,刺扎着我的皮肤。
那双陌生的手小心翼翼翻动着我的身体,好像我已经摔成了碎片。它们把我身体紧贴马路的那一面翻起来,拂开沾在我脸颊上的头发,把手掌的温热传递到我的脸颊上。
我出了车祸,在一个普通的星期六上午9时。此刻,我的预约按摩师正在等我。我知道,他一定坐在按摩店玻璃门后的椅子上,身体略略前倾,双手放在膝盖上。这是一种等待的姿势,至少,是等我的姿势。
如果没有发生车祸,我现在应该走到按摩店门口了。在我进门的一刹那,按摩师定会从椅子上站起来,伸手做出“请”的姿势。我会留意看他的手,这是我每次见到他的习惯。他的手有些苍白,手掌宽厚,骨节突出,手纹深而清晰。长期从事按摩职业,让他的手指尖有着超常规的大和圆,每一个指尖似乎都蕴含着无限的力量。我和按摩师的相识,从这双手开始。
那是阳光很好的一天,当时我路过按摩店,看到按摩师以一种古怪的姿势站在店门口,他手臂向前伸展,双手手指分开,像要抓取什么。他的手掌沾满了水珠,在阳光下闪着亮光。
那亮光刺疼了我意识深处的某一块地方,我的头开始剧烈地胀痛,大脑顿时处于空白状态,随后,我陷入了困扰我很久的幻觉之中。
“你的手。”
这是那个女人给我说的唯一一句话。我不太明白这句话真正要表达的意思,但当她突兀地走到我身边,用梦一样空茫的语调对我说这句话时,我知道,我的双手其实一直是为她准备的。
她捧着我的手,覆盖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冰凉,脸颊两侧布满了细密的鸡皮疙瘩。她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牙齿咬得格格响。她喃喃自语,说了很多含糊不清的话。我只听清了一句——“你的手。”这句话被她重复了多次。
是的,她病了。而我能做的,仅仅是为她按摩,把一个陌生人的抚慰,通过一双陌生的手掌,渗透到她的皮肤,穴位,神经,然后到内心。
十多分钟之后,她不再颤抖,也不再说话,情绪渐渐平稳下来。然后,她流泪了。当时我正在给她按摩太阳穴,她的泪顺着眼角流到我的指尖上,又凉又滑。
我停止了按摩,把手掌覆盖在她的脸上。那眼泪流了很久,好像把她一生积蓄的泪都流光了。
我曾有过一阵冲动,想把她的头搂在胸口。我当然没有那么做,我仅仅是通过我的手,感知她的容颜,透过她肌肤的纹理,感知她的内心。我的手,能准确地做到这一点。
我躺在马路上,被各种杂乱的声音包围着。我不愿理会这些,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双陌生的手上,它们在抚摸我的脸颊,手掌传递出陌生的温暖,和我那天在按摩室清醒过来时的感觉一样。
那天,在按摩室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闭眼躺着。按摩师的手在我的头部缓缓移动,有着洗手液淡淡的薄荷味。那双手的指尖像十个有生命的精灵,轻缓地游移在我的脸颊上,手掌透出陌生的温暖,传递到我的皮肤上。那温暖融化了我内心的某些东西,让它们变成了眼泪。
就这样,他成了我的预约按摩师。
按摩没有减轻幻觉对我的困扰,但按摩师的手游移在我的肌肤上时,心就会安宁。
我曾想对按摩师讲述我的幻觉。我想告诉他,困扰我多年的幻觉是一双手,那双手——我曾用一个亲密的词语呼唤它们,在无数个失去睡眠的苦涩夜晚。它们曾触摸到我灵魂深处,那上面每一条脉络都被我的泪水浸泡过。我熟悉它们,甚过熟悉自己的身体。
后来,它们消失了。
再后来,它们出现在一次又一次的幻觉中,以我渴望的方式。
当然,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和按摩师之间从未说过话,我甚至没有仔细看他长什么模样。我们唯一的交流,就是他的双手,但这已经足够。
我坐在这里,以一种等待的姿势,在一个普通的星期六上午9时。我在等那个女人,从我决定为她等待的那一天开始。
我确信,她会如期到来,像往常那样悄无声息。而我总能准确地感觉到她,在她进门的一刹那。
“当——”时钟开始报时。此时是上午9时,一个普通的星期六上午9时。
我抬起手,抚摸那块被太阳照得发烫的皮肤。
不远处传来急刹车的声音。那声音像长着尖利的刺,从玻璃门的缝隙间钻进来,刺痛了我的耳朵。
此刻,我躺在这里。一双陌生的手在触碰我摔碎的身体,它们小心翼翼,携带着陌生的温暖。
在意识完全消逝的最后,我渴望看看那双陌生的手。我想告诉它们,这温暖让我想起了和一个按摩师相识的情景,而此刻,他正在不远处的按摩店等我。他坐在按摩店玻璃门后的椅子上,身体略略前倾,双手放在膝盖上。这是一种等待的姿势,至少,是等我的姿势。
我还想告诉这双陌生的手,是一场幻觉引发了这起车祸,幻觉的主角是一双手,那双手——我曾用一个亲密的词语呼唤它们,在无数个失去睡眠的苦涩夜晚。当时,那双手向我伸过来,带着无限的温情,它们说,要牵着我走过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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