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不算忘本,这算不算背叛——经常吃荞面凉粉、荞面饸络、荞面煎饼,我却再也没想起过荞麦?
今天,突然就想起它了。触发点很特别。东北的一个网友在QQ上说,她换马甲了,叫荞麦。
东北距我们很远,我见不到她。可是,一看到荞麦二字,再和网友联系起来,我的心田里倏的就冒出一株荞麦来:红秆绿叶,头顶白花,通体透亮,亭亭玉立,卓尔不群。要将我见过的十几种庄稼拉在一起排队选美,首选者非它莫属。
荞麦是个美人儿,它的全身它的整个儿生命都富含着美丽的因子。小苗儿刚刚露出地面,两个小瓣儿合拢着,半天功夫就伸张开来,那种嫩,那种翠,那种绿,那种亮,怎一个翡翠玛瑙比得?三五日里,便开始抽苔,伸展开窈窕的身段,此后便日渐日高,分开岔子,生出叶子,变成一棵小树。再后,那翠绿的枝干一天天变红,红秆绿叶,娇态可掬,赛过任何的花卉。那通体还是透亮的,活像我们家中盆养的玻璃翠,而且比那尤物更具艺术气质。难怪乡亲们用它比喻美女,见到谁家养了美丽水灵的姑娘,便夸奖说,这姑娘漂亮得像一株荞麦。
在所有粮食中,荞麦的颗粒也是最具艺术品位的。它实际上就是造物主的一样艺术活儿。正六棱体,棱角分明,黑皮白瓤,外朴内秀。因此,乡亲们常常将那些外表笨拙,心里有数的人比作荞麦,说,你别看这人外表不怎么样,他(她)却是一颗荞麦。
在家乡,荞麦算不得主粮,是杂粮。不种正茬,种回茬,收过麦子后将它种在麦地里。农人们种它只是因为其他作物重茬久了,地气焦躁了,才用它“凉地”。播种的时节也要等到天气凉了。一般在农历七月初,大热天过去了,才下种。种早了,那娇嫩的苗子探出地面便会被晒死。农人们有一个歇后语,用来批评那些抢着出头或者急于出人头地的人,说,你这人,六月荞麦出来得早就不怕晒死?
荞麦开花那可是一片美景。大片的荞麦齐茬儿长起来,最初是一片绿,接着有了花苞儿。那花苞儿起初是淡红色。接着开花。刚开的花是粉色,慢慢的变成白色。你所看到的整片的荞麦地是一幅画儿,这幅画儿随时在变幻着颜色,由红变粉,由粉变白,神奇莫测。荞麦花是蜜蜂最好的蜜源。荞麦花是粉白色,花蜜却是红色。这花蜜最甜。农人常常用来比喻好日子,说,你看某某家,人家过的日子像荞麦的花蜜一样。
荞麦属于秋庄稼,收割最迟。其他秋庄稼都收割打碾了,才轮到它。一般在农历九月底。那时天气已经变冷,乡亲们需要穿上夹衣去收割。收割荞麦不叫收割,叫“拢荞麦”,因为荞麦的秆子很脆,不好捆绑,加上荞麦的颗粒很松,易掉落,所以乡亲们需要小心翼翼的将它轻轻的割下,轻轻的收在一起,然后将它的头部轻轻的拢在一起,轻轻的拧成一攥儿一攥儿的,再收拢到一起。荞麦的攥儿很松散,不敢大动,动了就会撒包,所以农人们将那些草包窝囊的人比作荞麦拢子。说,看你个松包蛋,像个荞麦拢一样。
关于收割荞麦,村里曾经发生过一件事情,至今还流传着。说是那年有个孩子,当了工农兵大学生,三年学上完回来,在地头碰上父亲收荞麦,便问:老头子,这红秆秆绿叶叶的是啥玩意儿?老人家抬头见是自己的儿子,二话不说就是一顿猛揍,直打得那儿子连连告饶:爸爸,您别打了,你把我打死在这荞麦地里咋办呀?
荞麦的籽粒很松,很好打碾,加上它的六棱形,容易粉碎,所以打碾荞麦用不着碌碡,用棍棒捶,用梿枷打。我想,范成大诗里写的“一夜梿枷响到明”描述的可能就是打碾荞麦的情景。
荞麦要变成面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要先在石磨上轻轻的磨过一茬儿,将荞麦的皮子弄脱落,用簸箕簸掉,然后再磨成面粉。
荞麦性凉,是温凉的食物。用荞麦面做成的食品,可以凉胃泻火。胃热上火,大便干燥,口舌生疮,牙痛腮肿,吃一碗荞面凉粉,立马就好,那效果比郎中的药方还管用。农人们形容那些做事拖拖拉拉说话慢慢吞吞待人冷冷冰冰的凉性子人时,常常会说,这人大概是吃荞面吃多了,这么凉。
荞面食品中,凉粉是最难做的了。要将在磨子上只磨过一茬除掉皮子的颗粒,用水泡得发胀,然后用双手不停的搓洗,直到将那些颗粒搓洗成一盆糊汤,用细密的罗网篦过;再将残留的小颗粒搓洗,再篦。直到它们全都通过了网眼,才算完成第一道工序。下来便要将那清而稀的糊汤沉淀,倒掉多余的水,然后下锅。由此,农人们常常用做凉粉来比喻那些棘手的事情,说,这事儿难做得像做凉粉一样。凉粉也有简便做法,那就是用磨出的面粉直接做,像陇东人做搅团。那样做出的凉粉叫懒凉粉,口感和筋道比正宗的就差多了。
荞面做的食品一般都很柔和松软,观感好,口感也好。比如凉粉,比如饸络,比如煎饼。这些都要趁热地吃。尤其是荞面卷子(将荞面和好,擀薄,卷成卷儿,蒸熟),遇冷就会变得干硬,不好吃。乡亲们在讽刺那些借机变得强硬甚至不可一世的人时常常说,你看这人,荞面卷子遇到了风,一下就硬起来了。
荞麦浑身都是宝。
荞麦的秸秆富含碱。那些年,农民们蒸馒头用的食用碱都要定量供应,而且往往供不应求。他们便将荞麦秸秆烧成灰,里面加了水,浸泡一定时辰后将那水篦出,叫“灰水”,当碱用。灰水的碱性很大,触到什么就会变硬,因而乡亲们说那些说话口气很大,语气很硬的人时常常说:这人好像在舌头上抹了灰水。
荞麦皮本是无用之物,不值钱。乡亲们讽刺那些有意抬高身价或者鸡犬升天的人时说,你看,荞麦皮都涨价了。还有,那些年,村干部常常欺负和敲诈穷苦人,有人看不惯,就说,算了吧,你在荞麦皮里能榨出几滴油来?可是,荞麦皮这东西还真有用处。用它装了枕心,做了枕头,干净,轻巧,据说还有安神清心等药用效果呢。
荞麦是低产作物。在那些年月里,本来就很少种植,乡亲们只把吃荞面食物当作奢侈的享受。这些年,除了出门在外的人还可以在食堂里吃到一些从外地调运来的荞面做成的食物外,像我们那个大塬上的多数人已经吃不到它了,只有那些关于荞麦的种种说法还鲜活在乡亲们的口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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