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常常埋怨老屋15支光灯泡的昏暗,直到自己当了几年“阿乡”,才恍悟那是母亲的夜。母亲一针一线纳着不眠,一锅一铲炒着除夕,昏暗但不失亮姿,憔悴但不失丰满。插队那阵,就连那点微红也悄悄远离了我。母亲的信就是追来的风筝,怀揣的手电就是故乡的街灯。从城隍庙用五角钱购买的微型油灯成了灶房围观的饰物。才觉得15支光就是奢侈,母亲的脸就是一年亮到头的温暖。幸亏眸子里还有那一缕珍藏,停电的夜晚我才不至于那样苍白和恐慌。
2、其实,每个人又何尝不是一盏街灯呢!走在南京路和走在陋巷,只是换了一种站姿,一种活法,在同一时间在不同地点发光,才不失人的尊严,灯的倔强。想想一间草屋五个插兄,三个被捉被关,倒有点别人皆浊我独清的尴尬和不安了。越辉煌越不辉煌,越黑漆便越辉煌——不亮也是亮了。不过,孤灯独影的喃喃毕竟是冷冷的,没有节日。
3、雪花飘落的那刻,正是华灯怒放的时候。刚挪下车门的沉重,却无心欣赏闹市街景。急匆匆穿过熟悉又熟悉的小巷,一拐弯就看到老屋的路灯,那是母亲挺立寒风的暖意,那是父亲老脸昏花的眼神。
4、被风雪包围的我蜷缩在新草垫厚的秫秸床上,透过土墙的豁子,试图在异乡的雪原上找到儿时叮咛我的那角街灯,总是茫然,思念无需购买车票,竟沿着梦的轨迹,攀进栅栏,迷迷糊糊地跟着车头误以为的街灯去了很远的地方。嘿!即便是梦,也有梦的无遮无拦的快意呀!
4、怕就怕没灯的日子里对自身的囚禁。
被一溜茅屋和狗吠包围的时候,被弥漫着煤油味的油灯包围的时候,是搓着劣等烟叶,哼着那首《知青之歌》?是抹着苦泪,喝着醉醺醺的岁月?
最难绕出的就是自己。幸亏我不怕鬼。即便填在纸上的是跑调的音符,被小油灯投影在墙上的也是活脱脱身影。
6、这蜿蜒几公里的电杆林立算不算灯火阑珊处?这用36伏低 压灯泡串联的曲曲弯弯的井巷是不是再造辉煌?没能走进高等学府,没能搭上大回城的晚班车,却在这小城郊野冒着硝烟钻探。
希望与失望同在。
生与死并存。
7、寓居小巷的两年,我怕是一盏夜夜默立的路灯。
有情侣嬉笑着从我的目光里走过,有明星灿烂地在我头顶运行。我多希望,那一颗是我,那背影是我。
8、月亮升起的那刻,你又在灯下漫步。那情景是一篇散文,如梦如仙。能自由自在地轻歌,能无拘无束地思索,本身也是我梦寐以求的,何况你是在我灯下漫步呀!
9、有时真想远离闹市辉煌,去寻找一方宁静。一想到,因你不在,我会孤寂,因我不在,你会落魄,脚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人生就像这双鞋,踩着贫穷和富有,溅满征尘和缤纷,都是生活。只有手才能高傲地拭去无望和尘埃呵!
10、为什么总在一个固定位置仰望呢?
而你不是。你一边把手在我的脖颈勾来勾去,一边又把目光倚向另一盏光亮。
从挤满高低床的女生宿舍出来,我就得知有另一只高杆灯的手在使劲地拉你、挽你。
是你抵挡不住那高杆灯的诱惑,还是我有一颗太固于抛锚的心?
11、 我很贫穷,是吗?
贫穷的就像一根光秃秃的电杆直立寒风,永远只和灰尘,只和风雨,只和嘈杂为伍。
但你别忘了,当初在列车驰动前的相握是你伸给我的。当初让我珍藏的微笑也是你寄给我的。没有我,你的眸子和脚印会涌进那么多惊喜和光亮吗?
12、我想我的肤色印有小村太多的泥土的印记,脸庞上堆有土窑太多的皱纹,骨头里裂着那个岁月太多的伤口,硬让两块贫穷联到一块,孕育的怕也是贫穷。要走,你就走吧!我们原没有长出什么。只是,虚荣比贫穷更可怕。因为谁能担保,在看似林荫的平坦里没有新的虚荣叩你的门?
13、人心真能像船能够随时启航,也就不错了。
怕的是幽灵漂泊不定,荒丘就是家园。
目光里也有闪烁呀!
虚荣是它的始发站,苦恼是它摆脱不掉的终点。
14、岔路口总有各种各样的相遇和分手。能不期而遇,命运待我已经不薄,又何必相拥到天明?
只是,许多年后,假如再次相遇,我们还会有最初的绯红吗?
15、把自己逼入拐角处吧!我想以街灯证明,没有你的日子里。生活的进程依然华光一片。
青春的履历里,便有了爬满皱纹的另一页。
假如没有那段泥泞,我也会逼迫自己吗?
16、拐角处的夜夜苦吟,成了我独特的视角。没有夜总会、卡拉0k舞厅和麻将声的侵入,有的只是清爽爽的上班女工的脚步声,吭哧的推货件的喘息声,不眠的屋檐下的对奕,迟归的两颗并肩远行的星……
少了闹市的喧嚣和浮躁,心情被宽影幕的湛蓝擦拭得宁静而光亮。
17、 别以为我属于黑夜。
我是街灯。是城市之光完成对黑暗的包围,是太阳之行不懈的探索和交接。
我,就是我:一抹并不起眼的历经磨难的心灵亮痕,永是照亮和督促每一个城市之旅。
18、 谁说我的心破碎了呢?
不,蠕动的皱纹里不还压着我十八岁的闪光。
我也不想睡。
我想看到吱哑的开门里,十二岁的书包,活蹦乱跳地从巷里走出巷外,走向拐弯处的宽阔。
我呀我,要一直这样伫立着送他,送他到比我辉煌的时辰……
作者自述:
朱锁成,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
曾经的上海知青,插过队,当过掘进工,做过窑工,有过初恋,现住上海,户籍还在外地。
没有皱纹已不是我,于是这里便用“街灯”这个形象记录了我心路历程,直到我孩子12岁。
(图片来源:文学会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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