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 姑
父亲兄妹七个,两个哥哥,四个妹妹。六零年全国处于三年经济最困难的时期,家乡又发了大水,一个姑姑因病夭折于东北,这样就剩下了兄妹六个。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就晓得小姑很漂亮,声音也很温柔。惟独弄不明白的就是,怎么小姑老是住在祖父祖母的家里?大姑和二姑都回她们的家了,我当时虽从未去过大姑二姑家,但我知道大姑二姑的家离我家很远、很远,所以我也很少见到她们。那时我就经常独自纳闷,为什么小姑不回她的家呢?当然,这个问题如一个解不开的疑团,悄悄地埋在心里,从未对任何人讲过。直到后来,进了学堂,才慢慢地晓得了,小姑这样原来叫待字闺中。
后来,小姑出嫁了,我却一点记忆都没有。只知道小姑此后再也不总住在祖父祖母的家里了,可是却也总是要比大姑二姑回来得勤些。每次回家小姑都是满面春风,经常跑到我家和母亲在一起说个没完没了。绝大多数不过是对母亲夸我那姑父有多么好,对她有多么、多么体贴之类的。
这个姑父我也是见过的,相貌实在是不敢恭维。那个年代相亲,还不是看着顺眼就行。这所谓的顺眼,重要的还不就是以相貌为主。可我这姑父的相貌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据说相亲时,父亲看了一眼,回来跟祖父说不行,小姑也不同意。也许祖父看着我这姑父人挺老实的,他却先同意了。既然老人同意,小姑也只好同意。姑父人是长得不雅了点,可毕竟真的对我家小姑挺好。这些都是他们大人所关注的话题,与我好象没有什么关系。下了学堂,我仍是喜欢与小伙伴们一起玩耍。喜欢爬上高高的树干,拨开浓密的枝叶,露出一颗黑黑的小脑袋。
二、童 年
儿时的我,是一个让母亲特不省心的孩子。也许母亲在外祖父母家中排行老幺的缘故,整天被宠着、怜着的。所以从来也不会如我父亲一样,那般耐心地对待调皮捣蛋的我。只要是犯了错误,就要被母亲大人罚跪,直到你自我剖析承认错误为止。要么就是抓起扫帚,赏一顿打。可是,我一出去家门,与小伙伴们在一起,就会把娘的这一套残酷的家法给忘得一干二净。新换上的衣服,往往不是要翻墙时,粘满了泥土,就是爬树时,挂坏了裤脚。母亲是个特爱干净又有些洁僻的人,看到脏兮兮吊儿郎当的模样,哪里还有什么功夫和我将耐心。我那也只好委曲求全,饱尝点皮肉之苦了。
童年的天空,除了我严厉的母亲,记忆深刻的还有家乡的两条河,以及它们给我带来的无限乐趣,使我本不孤单的童年充满了五颜六色。
说起那时的家乡冬日要比现在荒凉,景象也比现在也要萧条得多。只不过那个时候种的树特别多,到处都绿蒙蒙的。在村前的堤上,白日里就能经常见到有野兔的出没。林子里有各色的鸟儿,漂亮极了。当时,我家养了一只猫,特厉害,夜间经常到林子里捉些野兔和鸟。可是,却从来不吃掉,总是叼回家里给我来玩。后来,这只猫不知怎么死了,着实让我难过了好一阵子。 在我的家乡的村前是条大河——东渔河,又名红卫河;村西有条小河——沙河。大河水多,也深。那个时候的水也特清澈,站在高高的桥上就能看到水底的沙石和游鱼。河中心也经常泊着些正在打鱼的渔船,河的两岸是密密的芦苇丛,有时钻进芦苇丛中,就能惊起诗中所描绘的“一滩鸥鹭”。当然,家乡的河边没有什么鸥鹭,只不过都是些水鸟罢了。也可以常常见到野鸭,有时也经常碰到一窝仍带着温热的水鸟蛋。只不过平日里没有大人的带领,我们是大多数不敢贸然前去的。这倒不是胆小,因为河水曾经淹死过人,大人们说河水里有水鬼。水鬼怕大人,不怕小孩,所以小孩子是不能独自去的。更何况娘要是知道我们几个孩子去了大河,即使没有被水鬼捉去,但也免不了娘亲的一顿扫帚疙瘩。挨打,那味道就如被那多腿的怪物给蛰了一般。屁股火辣辣地疼,半天都消不下去。
村西的小河,是村前大河的一条支流。适逢旱季,小河水少了,但它却成了我们孩子的天堂。每到星期天,邀上一伙要好的小伙伴去小河里捉鱼。拎着一些瓶瓶罐罐,有的把家中洗脸用的脸盆,也给顺手偷牵了过来。
我们一路说笑着到达目的地,下了河道,那股兴奋劲就甭提了。提着鞋子,呼喊着冲到了水边。把衣裤胡乱地往上一挽,就跳到水中捉鱼去了。等把器皿装得差不多,这个时候跳上岸来一看,头发上、脸上、胳膊上、衣裤上全粘满了黑色的污泥,还不时地散发着潮湿的水藻气息。这下可坏了,弄得这么脏,回到家肯定又免不了娘的一通扫帚。毕竟我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遂一溜烟似的全部又冲到了清水边,把那些黑色的泥巴全部洗掉。然后,爬上岸,站在太阳底下暴晒。呵!这时再看我们这一伙人马,个个全都湿漉漉的,像一排排新生的小蘑菇,又像一群顽劣的小水鸭子……
三、家 变
当我写下这个标题的时候,内心就感到无限的凄凉。悲哀这人世间最稳固的亲情,有时竟然也这般炎凉……
父亲小时候家中兄妹众多,劳于生计,祖父便让父亲辍学。由于父亲个头很高,虽然不够年龄,但去生产队充当劳力挣工分,在那个苦难的年代也是没人说的。就这样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和两个哥哥、三个妹妹的学业。
等到两个伯伯成家立业,三个姑姑也都有了自己的家庭,祖父祖母也都上了年纪,我父亲他却落下了一身的病痛。每当看到父亲被病痛折磨的时候,我都心如刀绞。父亲,太善良了。他无怨无悔地承受着一切,从没听到他的一句怨言。
我的祖父是一位退役军人,打过鬼子,参加过渡江战役。自幼我就千百遍地听他讲述自己当年的红色革命史,可这样的一位老人硬是不会理家。大伯母是全村有名的“厉害”人物,又喜好财务,爱占小便宜,他不敢得罪。二伯常年在外,二伯母口甜得很,能言善道,又满肚子鬼点子。我父母人太老实,又不会阿谀奉承很难讨他喜欢。在这些子女里面,他除了知道与三个女儿亲近,就是与二伯家亲近。
这个家族里复杂得很。我父亲太过老实,母亲也是认为家庭以和睦为主,处处以大局为重,什么都不与之计较。可是你老实,你退让,就会让他们感到你胆小、软弱可欺。
大伯母平日里除了爱占些小便宜外,对我母亲倒也没什么。娘说,大伯母这性格也不能怨她,都怪这家太穷,孩子太多。二伯母表面上对大伯母毕恭毕敬,背地里却拉拢村中人不准与大伯母打交道。她见我母亲与大伯母交往,很是气愤。但我母亲认为既然都是嫂子,就应该一视同仁。从此以后,她便处处与我母亲为难,还把我祖父搬出来做挡箭牌。我母亲怎么能于处心积虑的二伯母相比,尤其是我母亲着急起来,只会气得什么话都不说。再说了即使是我母亲理由相当充足,看着二伯母楚楚可怜的模样,祖父也是不会让二儿媳受丁点委屈的。祖父就是这般糊涂与偏心!难道我父亲就不是他亲生的儿子吗?每当看到母亲被二伯母他们欺负哭的时候,我真想把二伯母这女人狠狠地揍上一顿,再质问祖父到底是怎么想的!
后来,父亲放弃了祖父分家时,唯一分给他的那三间土房。在村子的东边新建了一排房屋。从此,我家就从那整日笼罩着鸡飞狗叫、打骂声不断的街中心搬到了村口,我家也就过了一段太平日子。
我祖父祖母毕竟年纪大了,提及赡养一事。大伯马上当着祖父、二伯一家和我父亲明确传达了大伯母的意思:地,他家耕种;东西,他家也要;惟独人,他家是一个也不要。大伯这么一说,二伯母立刻说,她与我家不和,不愿有任何牵连,老人一家一位,各家赡养各家的。可我糊涂到家的祖父竟然同意了,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一家一个,这与强行让两位老人离婚有何区别?!这样的馊主意,这女人也想得出来。
二伯这时还拿出做兄长的风度,让我父亲先选。却不知二伯母这鬼主意打得也太精细了,二伯常年在外,家中缺帮手,老人一家一位她肯定要祖父,这样祖父帮她家干农活也就更加合情合理。祖母能做什么?腰弓背驼、耳聋眼花。可父亲就是太傻了,根本就不知道人家的意图。回到家中,还对我母亲说我家赡养祖父,二伯不在家,二伯母一个女人家侍奉一位老公公总也不方便。父亲替人家着想,可人家就是不领这份情,毕竟人家的如意算盘打空了,想想也值得体谅。
这次分家的第三天,二伯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便把祖母带到了很远的外地去了。祖母走的时候是农历的十一月底,大年初四二伯家的孩子就到我家报来了祖母去世的消息。记得当时父亲听到这个消息,疼得一下就晕了过去。此后的一些日子,父亲双目红肿、精神恍惚,吃一点吐一点,修长的身影更加消瘦,面容也更加憔悴了,我和弟弟们看着父亲都心痛不已,却不知如何劝慰。好在有母亲相伴,父亲才慢慢走出了祖母逝世的阴影。
我的祖母,出身名门,却深受封建思想的涂害。她裹着脚,以致使她步履蹒跚,不能长于走路。深悉妇德,以致使祖父怎么大声地吼她,也不敢多说一句;二伯带她去远方,即使多么不愿,也从不说个“不”字。岁月的年轮使她满头银发,腰也弯了,背也驼了,耳也聋了,眼也花了。但她却是一位非常慈爱、非常善良和明白事理的老人。与祖父相较,我则更喜欢我的祖母。有时我时常幻想祖母在我家生活,也常在心里埋怨父亲当初为什么要替别人着想放弃祖母。也许二伯不带走祖母,祖母也就不会那么快客死他乡了。父亲默默无声的泪,也许他也后悔自己当初的抉择。我们都知道,父亲本身要比我们难过。我们既难过逝去的祖母,又难过憔悴的父亲。
我悲哀这世态炎凉的亲情!我老实厚道的父母亲,我远逝他乡的善良慈祥的祖母,我偏心糊涂的祖父,我可怜的伯父伯母们,这难道就是我们所谓的亲情吗?这就是我们的家?!
四、岁月
转瞬间祖母已逝去八年了,祖父也九十多岁了。这些年来,我南奔北跑地忙于自己未央的学业,虽然非常思念家乡,却也很少真正呆在家里。春节前回到家中,家乡的司机把车停在了我指定的路口,而我却半天没有认出这条就是回家的路。
几年的变革,家乡变得面目全非。除了道路两旁,还孤零零地站立着几棵杨树,村庄里尽乎只剩下光秃秃的房屋了。村前的堤上,树木在数年前就伐光了,如今只剩下一道赤裸的土丘。在家的夜晚,站在院子里就能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家中老三告诉我大河是被上游成武县的一家造纸厂给污染了,水都变成了红褐色。小河污染得还轻一些,没有大河那么严重。邻村用大河的水灌溉麦田,等水浸下去,表层干了,尽是一层白茫茫的水碱,大河的水根本就不能再用了。两个河中的鱼虾都近乎绝迹了,二弟在小河里捞了几只大点的蜗牛,还宝贝似的养在家中的鱼缸里。看着眼前的一切,我知道我儿时的天空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 以前我家在村子的最东面,那时只有稀落的三两户人家。而今都一排排地盖满了新建的房舍,如若不是自幼就住在这里,我看自己连家都找不到了。母亲听我这么说,笑着说我不要对外人谈起,免得别人笑话。去街中心找我儿时的玩伴,才发现昔日的繁华已是不复存在了。一排排的老房子,布满了干枯的杂草,低矮的的土墙上,站着几只戏耍的山羊。满目的萧凉,诠释着一种与时代不相协调的格调。
家乡的冬日冷得出奇。父亲和母亲身体有相当薄弱,偶尔不注意就会染上风寒。回到家中,能够照顾得父母不染任何病痛,那是我最大的愿望。那次给父亲和母亲洗头发时,我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父母的头发原来已是白了那么多。那一刻,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我们长大了,父母却在为我们日益操劳的岁月中渐渐老了……
年后返回学校,母亲告诉我不要忘记在校时给小姑打个电话。因为年前,小姑说让我给正在上初中的表妹补习英语,结果年关那几天一直下雪,表妹还没来,我却返校了。元宵节的中午,谨遵母嘱给小姑打电话,边问候边问及表妹学习近况。小姑对表妹的学习态度甚是不满,她边招呼表妹过来接电话,一边大声训斥表弟不听话,不好好学习。我明白小姑有一颗和天下所有父母一样望子成龙的心,可是并非是所有的人都能用棍棒打成功的。我真的很怀念儿时天空下的小姑,有着柔柔的声音,时常穿着一袭藕荷色的长裙,站在阳光里灿烂地微笑。
当原野吹来第一缕春风,我在观望;当早晨五点钟送来微凉的空气,我在观望;当六点钟暖暖的太阳照耀在我的脸上,我仍在观望。我在观望岁月长河,我在观望逝去的童年,我在观望今年的春天,它是否仍旧如往年一样充满了生机和希望……
五、后 记
零七年农历十一月十二,二弟结婚。零八年春节期间,家中老三订婚。这让操劳已久的父母,着实松了一口气。春节期间,我去西面的老院看望祖父,他破天荒地问起了我一些事情:现在哪里?工作如何?可有对象?让我又高兴又难过了好一阵。我想,或许祖父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终于把一切看明白了吧。
零七年大伯家大哥因为当年的许多事情,常年压抑得了重病逝世,抛下了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和远嫁过来善良能干的嫂子。后来接着是大伯病逝,二弟和父亲过去帮着大伯家二弟处理后事。大伯病逝那天,我正在上班,家中老三来电告诉我。虽然许多事情,我一直不怎么赞成大伯的做法,现人已离去,毕竟都是血浓于水。自己的心,也陡地变得万分沉重。“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拖体同山阿。”
春节在家,母亲告诉我,你大伯家哥哥一逝世,可怜了你嫂子那孩子了。村西两座院子就留下大伯母一个人了,大嫂后来也带着孩子走了。小姑家的表妹今年也该高考了。一切都变化那么快,让你近乎忘却如何去思考……
但,这就是生活!
作者自述:
缥茵阁主,原名孟庆千,女,祖籍山东单县,八十年后出生于一乡村农家。毕业于曲阜师范大学中文系,就职于曲阜师范大学《现代语文》杂志社·文学研究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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