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容易使人陷于事务,闲慵往往令人产生倦怠,欢愉的时刻总觉短暂,失望的境地让人窒息。随着时光的稀释、岁月的风化、经历的隔阂、衰老的侵蚀,曾经的惊心动魄、曾经的刻骨铭心、曾经的悲欢离合、曾经的恩怨情仇,都在满仓的脑海中逐渐趋于淡出、淡出,乃至消失、忘却、湮灭。所谓人生如梦、往事如烟,所谓大彻大悟、荣辱不惊,对于行将或已经步入老年的人来说,当深有感悟,其中的深意绝非未经历者所能解。
然而,在我接到扎兰屯市政府办公室董联声同志的邀稿电话的一刹那,心中久已封存的刺痛感被顿时激活,四十多年来一些早已有意无意间被遗忘的印象,竟又一一钩沉浮现。苦涩,欢娱,刺痛,若失,欣慰,沉重,感慨,……,如五味杂陈,涌上心头。看来,每个人都有令其终生难以忘却的事情,哪怕已经时隔久远,一旦受到某种触动,立刻会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有些甚至形象非常清晰,感受非常强烈。我想,对于每一个曾经的知青来讲,上山下乡是他们人生的巨大拐点,必定难忘,终生难忘!
在此,我怀着感恩之情,对自己六年半的农村知青生涯作一散忆,作一反思。
一
1966年6月,“文革”风暴骤起,当时我正读高中一年级(68届高中生),对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非常不理解,尤其对许多激烈的极左做法,如在马路上剪人衣服或头发、抄家、焚书、“打、砸、抢”等现象,非常反感,就此在私下里发表些不满的议论;同时又传播了有关江青在三十年代婚姻问题方面的一些言论,致使在1968年被批斗,直到1969年4月,宣布对我的问题“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历时一年。我认为自己当时对文革的不满,实在是由于政治上的幼稚、无知,而不是有什么高度的政治觉悟或先见之明,事实上有时我自己也深受“左害”,看问题也有极左的时候。
被“处理”后,我立即面临上山下乡,恰逢当时有一批要去内蒙古呼伦贝尔盟布特哈旗插队,我别无选择,只能“自愿”报名,到内蒙去。可以说,在上山下乡运动中,我是一个消极的被裹挟者。
报名后,马上被批准,与别人一样,有关部门组织人敲锣打鼓将批准下乡的大红喜报送上我家门、张贴在大门口,还发放了“知青服”——一套草绿色的棉军大衣、裤。从那一天起,我母亲就一面几乎整天暗暗流泪,一面为我准备行装。
5月7日下午,我们从上海北站出发去内蒙。
那天,北站的站台上人山人海,人声喧腾,夹杂着哭泣声。我父亲、班主任老师、几位同学前来送行,我强颜欢笑,劝慰父亲,与老师、同学一一道别,然后登上火车,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要他们回去。然而谁都没走,等待着火车开动。终于,车站的铃声响了,列车开始启动。刹那间,一个令人震撼的场面出现了:刚才还被压抑的情感一下子爆发出来,站台上所有送行的亲友都挥着手、放声痛哭,列车上下一阵哭声,一阵强烈的、撕心裂肺的哭声,淹没了尖叫的汽笛声,响彻北站的上空!当时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唐代诗人杜甫《兵车行》中的诗句:“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这个离别的场面至今记忆犹新,时至今日,每忆及此我仍不禁热泪盈眶!
然而当时我没哭,我不愿让亲友看到我哭泣、看到我软弱,只是从窗口伸出头去笑着向亲友们挥手告别。随着列车的慢慢启动,站台上有人追逐着列车跑动,列车越来越快,终于将亲友、将站台抛在了身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我回到座位上,这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不禁潜然泪下、泪流满面。是的,从这一刻起,我就离开了生我、养我的父母,离开了所有我所熟悉的老师、同学、朋友,离开了已生活二十年的上海!也许今后一辈子都不能回来了!而对要去的内蒙古,我是一点都不了解,这节车厢里的同伴我一个不认识,而我身上背着沉重的政治包袱,在这个欢乐的知青群体中我是个孤独的另类,等待我的是完全陌生的、命运难卜的环境,甚至可能是对我充满敌意的、全方位全天候监督的环境,不知道今后的日子将怎样渡过?!徬徨,无奈,忐忑,惴惴不安,矇眬绝望,莫名恐惧,……就是当时心境的写照。
对于这段离乡过程,我在1998年自己五十周岁生日前后写的一组诗《五十回首》(共五十首)中,曾有这样的回顾:
“报名赴内蒙,边寨求扎根。终日见林草,盼能远嚣尘。”(第十九首)
“难忘五月七,站台满人烟。汽笛一声鸣,哭号震云天。”(第二十首)
“壮言别亲朋,笑颜慰老父。挥手行渐远,无声泪如雨。”(第二十一首)
二
我们乘坐的是知青专列,硬座车厢,但我们去内蒙呼伦贝尔的只有一节车厢100余人,其他车厢的知青都去黑龙江。火车过长江,是经南京-浦口的火车轮渡摆渡过江的,当时南京长江大桥还没建成。半夜了,许多人都趴在车厢的桌子上睡了,我没有睡意。有一个女生给我印象很深,她是70届初中学生(当时70届还未“毕业”,可能还未满16岁,从理论上讲还未轮到他们上山下乡,但有些较为积极的学生则主动要求下乡),胸前挂了个直径足有20多厘米的大大的毛主席像章,半夜醒来后,直嚷嚷“睡得真香,好像睡在钵头(上海方言:瓦罐)里一样。”就是这么一个积极要求提前下乡的、稚气未脱的女生,到农村后两年多便与农村青年结婚,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还在农村务农;有一次我领着扎兰屯文工团去农村演出,到了她所在的村,经打听,人说“小上海还在”,于是我特意去看望她。因为她是八队的知青,下乡后我再没见过她,对她一点不熟悉,唯一的共同点是“当年同一列车来的知青”。但乍一见面都认不出来了,她又老又瘦又黑,饱经风霜,纯粹一个农村老太太,跟当年火车上完全两个模样,根本看不出上海姑娘的影子。她跟我谈起了农村的生活,谈到帮别人干农活挣钱,谈到将大女儿送往上海后托人找工作,还想多挣钱把三个女儿全部送回上海,等等,几乎不停口。她是真正意义上的“扎根农村”了!我无法猜测她内心的真实感受,也许她是用不停的话语来掩饰内心的痛苦,不想在我——虽然原来素不相识却是同来的同学面前流泪。但我绝不愿揭开她心灵深处的创伤,只能强忍着眼泪宽慰她几句而已,我知道这种廉价的宽慰是虚伪的、没有丝毫用处的,可又能讲什么呢?前后只是短短十多分钟,我便急着“逃”走了。又是十七八年过去了,不知她现在是否还在扎兰屯农村?抑或回上海了?我真诚地希望她能有个幸福的晚年。这已是后话。
第二天晚间到达沈阳后,我们的车厢被摘下,挂到去齐齐哈尔的普通列车后面,到齐齐哈尔后又挂到去海拉尔的列车后面。到达扎兰屯时,已是第四天凌晨,我们车厢有一半人在此下了车,我也在其中;车厢中另一半人则继续北上,他们是去鄂伦春自治旗(南屯)插队的。
来接站的是旗知青办的刘兴旗(上世纪九十年代曾任扎兰屯市副市长)和其他一些工作人员,帮助我们上了卡车,将我们送往作为临时中转点的布特哈旗敬老院。途经师范学校时,告诉我们这里曾发生过大规模的武斗,“火烧师范楼”。到了敬老院,安排我们休息。记得临时发给每人2个草垫,铺在地板上,权当床铺,然后我们打开自己的行李,铺在草垫上,开始学习。按那时的规矩,学习前必先全体起立,每人右手握着《毛主席语录》,放在胸前,然后一次次高举《毛主席语录》,山呼“敬祝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接下来是背诵《毛主席语录》中的若干经典条目,背诵“老三篇”,然后才是正式学习,大家表决心、谈感想。在这样的形势下,大家的决心、感想当然是千篇一律的豪言壮语,诸如“永远扎根农村、扎根边疆”、“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努力改造世界观”、“把农村建成毛泽东思想的红彤彤的新世界”等等。到中午开饭,吃的是白面馒头、猪肉粉条,伙食出乎我们意料的好。当时我就想(后来不少人讲,他们也在这样想),如果插队的地方条件也这样,就很好了!
当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令我震惊的事情。我们来的这批人(共51人)中,有几个在上海有较深的“流氓习气”,为了让他们今后“老老实实”,知青领导们组织了一批身强力壮的男知青,把那些有“流氓习气”的人一个个叫出来,逐一痛打了一顿,直到他们个个求饶,保证今后老实做人,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很害怕,因为我身负政治包袱,会不会也来“收拾”我?幸好,没点到我。相反,在当天的联欢会上,我用小提琴演奏了一曲《新疆之春》,博得了大家好评。
三
几天后,大约是5月14日,我们分坐三辆大卡车,奔赴成吉思汗公社大甸子大队第一、第八、第十生产队。沿途所见,地存零秸残稭、山被凋木枯草,甚或裸露黄沙白地,颇显荒凉,全无江南一派葱郁青绿生机勃勃气象。我觉得自己的心也越来越沉重。
我是到一队的,一行共计16人,13个男生、3个女生,分别来自杨浦区的6个学校,组成一个“集体户”。与我同校的另有5人,1个68届初中生、4个69届初中生,无一是我认识的。
一队是大甸子最小的生产队,号称“小一队”,全队共13户、72口人、404亩耕地,而我们来了16个知青,对这么个小小的生产队无疑出了个难题。但老乡们(我们是这么称呼当地农民的)对我们充满了希望,我们到达时,几乎全体社员夹道欢迎。我看到,全队共计十三、四座草房,而最新的一排4间宽的大草房则是为我们盖的:西面一间女生住,东面两间男生住,中间一间伙房;房前已经矗有一个很大的柴禾垛。生产队长唐广仁,副队长姓张,会计郭凤池,和众社员引领我们进入新居,然后在队部开了个简单的欢迎会。农村人显得苍老,我在队部第一次看见个满面胡子的黑脸大汉在院子旁的井口打水,出于礼貌,我叫了声“大爷”,乐得他哈哈大笑,原来他才30来岁。会后,大家一起在队部吃午饭,也就是“接风”吧。队部灶上的两口大锅满满的,分别是大馇子芸豆(当地叫大豆)饭和猪肉炖粉条。后来我们知道这已是农村力所能及的最高规格礼遇了,但当时我们一点都吃不下:第一次吃大馇子,第一次吃东北大粗粉条,不习惯;加上此地比我们许多人想象的更荒僻,心理尚不适应。因此只是蜻蜓点水般象征性地吃了些。当地社员们当然吃得很香,两大锅饭菜不一会便吃得精光。
当天我们将行李铺好,做些个人准备。队里已为我们备好了一个月的粮食和生产工具,次日我们就开始参加生产劳动。
四
到农村后,生活第一关是吃。
关键是主食,一是要学会吃粗粮,二是要能吃饱。
由于在上海吃的基本上都是大米,偶尔也吃馒头、包子、面条、馄饨之类面食,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也少量吃过地瓜,却从来没吃过玉米、高梁米。到内蒙后,一日三餐的主食恰恰是玉米:大馇子(掺芸豆)、玉米面。开始时胃肠不适应,尤其是大馇子,吃了以后胃疼。再疼也得吃呀!好在那时年轻,适应能力强,一个星期后,我的胃肠就适应吃大馇子、大饼子了;但对于高梁米饭则始终不适应,吃第一顿尚可,连续再吃第二顿便胃痛。好在我们基本不买高梁米。
参加劳动后,饭量大了,粮食短缺问题就逐渐暴露出来了,终于成为了头号大问题。
照理讲,社员们口粮比我们少,每个劳力一年分得皮粮400斤,经碾制后折成品粮约350斤,儿童还要少些;我们每人每月成品粮41斤,一年成品粮492斤,远多于社员。如果有吃不饱的,也应该是社员们吃不饱,怎么反而是我们吃不饱,什么原因呢?一是我们一开始吃不惯粗粮,也做不好饭,浪费较大;二是社员家冬天农闲少吃,省下来放到夏天农忙多吃,忙、闲搭配开,我们乍一到就赶上夏天农忙,劳动强度大,却没有粮食积累,因此不够吃;三是菜肴单调且油水少,肚子里油水一少特别容易饿;四是我们全都20来岁,正是生长发育的旺盛期,能量需求特别大。
刚开始劳动强度稍低,大家还都挺得住,可到了夏锄铲地时就实在饿得受不了:早上三、四点钟日将出而起床,吃个玉米面大饼子就下地,七、八点钟“歇气”,社员们回家“垫粑垫粑”,而我们即使回家也无食果腹,只能在地头休息,等到再干活就没力气了;到晌午回家,早已饿得前肚皮贴后脊梁了,忙不迭地狼吞虎咽地吃下本来就不多的午饭,休息以后,午饭早已消化掉,肚里空空了;下午干活时间又长,一点多钟开始干活,到三点多钟歇第一气,再干到六点钟歇第二气,然后一直干到八点来钟太阳下山,这样饿着肚子下午怎么能挺住?在那个年代最缺的就是食物,主食、副食,什么食物都缺。大家各自把从上海带来的食品充饥,什么挂面、年糕片、炒面粉,倾其所有,不几天就囊空袋尽。怎么办?一方面向旗、公社知青办申请粮食补助,另一方面提倡发扬长征精神,挖掘野菜补充食物之不足。我记得不少人在地头歇气时去挑割芩茉菜,那是社员们割了喂猪的野菜,我们则把它用水焯一焯、拽干、蒸熟,代主食。可以想象,在那时候什么玉米面、大馇子,就是最好的食物了!比在上海吃大米饭还要香!顺便提一句,近几年我回扎兰屯探亲,据介绍,芩茉菜作为野菜、绿色食物,是酒家、饭店招待宾客的佳肴,深受食客欢迎,当年我们摘采来充饥的、喂猪的野菜,已经身价百倍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夏天农村吃饭还有个问题:苍蝇太多!每当饭做好了,锅盖上停着密密麻麻一厚层苍蝇,这些苍蝇中必定有许多曾在厕所粪坑里叮过!真是恶心人!可是赶不开,哄不走,用蝇拍打不完!由于伙房有热气,连冬天也有少量苍蝇存活。我们戏称伙房是“飞机场”,却着实对苍蝇无可奈何。另外老鼠多,多得令人头皮发麻,晚间会有老鼠跳上炕,爬到人身上。有一次,在咸菜缸里发现了一只硕大的死老鼠,不得不把整缸咸菜倒掉,而以前爱吃咸菜的人则恶心不已。
后来上级特批一些粮食给我们,总算渡过了第一年夏秋的难关。以后逐渐适应了农村生活,也像社员们一样忙、闲搭配,加上做饭、做菜的水平也提高了,大家也格外珍惜粮食,再也没发生过“粮荒”。
珍惜粮食的习惯我保持至今。现在我每天中午在食堂吃午餐,宁可少点一个菜,也要把饭、菜全吃光,决不浪费。
副食也很重要。农村的副食比较单调:夏、秋季新鲜蔬菜为主,冬天则是靠储存在地窖里的白菜、土豆、萝卜,有时还来点粉条,偶尔买点猪肉或牛羊肉。总之,荤菜比较少。尤其冬天,土豆白菜、白菜萝卜、白菜粉条,翻来复去这几样。最盼过年,我们集体户自己杀猪,伙食能大大改善,这一、二个月是最美好的。有时队里社员家杀猪、宰羊,我们也去买一些。但社员家平时杀猪、宰羊的并不多。副食再差,也得坚持吃,否则干不动活。由于副食差,肚里油水少,结果饭量大。多少次了,我们回上海探亲,回到家里一顿饭要吃三大碗,而且把肉、鱼之类扫个精光,看得父母直掉泪。
五
吃完以后,自然要“拉”,别小看这个“拉”,对于从上海来的学生们,又实在是个令人难堪的问题。
在上海,无论家庭条件如何,用马桶、抽水马桶,都是以坐便为主,用手纸,且注意私密性。可是到了农村,一切从简:在住房后面搭了简易厕所,挖个坑,搪上两块木板或两根木棍供落脚,四周略加遮蔽,中间稍加间隔,便是男女厕所了。于是如厕就成了谁都不愿去,却又不得不去的苦事。
一是不安全,尤其黑天,不打电筒不敢去,生怕一不小心掉下去。二是生怕一不小心男女生相遇,虽说中间有间隔,可这个间隔非常简陋,两边便溺之声悉数不漏,声声入耳,因此同时用厕非常难堪。有时黑天男生在厕所大便,隔壁急匆匆进来个女生,男生便不敢吱声,一直到女生便完走后才敢出去。三是不干净、不卫生,到了夏秋更甚,粪坑里尽是蛆,看了令人头皮发麻,还有大群苍蝇叮人脸、叮屁股,驱赶不尽,极为恶心。如果是雨后,粪坑里粪水横溢,蹲在上面大便,粪水一溅就是一屁股,连裤子都沾满粪水,狼狈不堪。
至于在地里干活时要大小便,就更简单,无论男女,找个离人远的地方,或站或蹲,就地解决。然而社员们不用手纸,而是“就地取材”,大便完毕或用树枝、或用稭秸,在屁股上一刮完事。知青们则坚持用手纸,手纸不够了,就用报纸。一直到最后离开农村,都是如此。
六
在住的方面,困难相对小些。女生是3人一间,都睡南炕,北炕放着她们行李箱子和集体户的粮食;男生是13人两间打通一大间,分别睡南、北大炕,行李箱子是各自放在自己卧处的侧旁。由于炕头较热、炕梢较凉,我受不了热,选择了北炕炕梢位置,正对着北窗。虽然这样,有时还是热得受不了。且慢,并不是永远热呼!到了冬天,则是冷得受不了!尽管在北窗外用泥坯把窗封了,一到晚间,北墙内还是冷得结冰,窗户处正是北墙最薄处,格外地冷。我不得不把头蒙在被里睡觉,早上醒来,被口一层霜。
当时农村没有电,照明用火油(即柴油)。我自己做了个小灯,每天晚上点上小灯看书。我素来喜欢看书,下乡时带了一大箱子书,除了《毛泽东选集》四卷、《毛主席语录》,还带了一些哲学、中国古典诗词和古文、数学等方面书籍。无论白天劳动怎么辛苦,晚上总要看一会书,或做几道题,才吹灯睡觉,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
后来房子漏了,我们便在社员的指导下自己修,同学们上房苫草、补漏。此后,包括掏炕、搭锅台、脱坯、砌墙、养猪、养鸡、渍酸菜、醃咸菜等,不少人都会干。我则是跟着干,当个小工、帮手。
生活是“逼”出来的。如果在上海,谁会干这些活?现在不干行吗?要改善生活,只有干!
七
到农村的第二天,我们就下地干农活了。
上小学时,读过晚唐诗人李绅的《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可到底怎么个辛苦?直到自己成为知青、新社员,要每天干农活,才真正理解这“辛苦”的含意。
由于我们原来不会干农活,起初派给我们的农活都很简单:社员们扶犁开垅、播种,我们跟在后面“踩格子”。啊,只要跟在后面走路,就是干农活了!这个太简单了!不用学就会。大家觉得很新鲜。其实,在东北农村这个踩格子的活是妇女、小孩(半拉子)的活。
有几个胆子比较大的同学试着学习扶犁,使唤大牲口,慢慢便学会了。逐渐地,知青们也能顶个整劳力了。我则由于体弱,力气小,始终没学会扶犁,但也能跟上大流,学会了铲地、薅草、收割、刨粪等一般性的农活。
干农活很累,每天机械地重复着劳动,需要有强壮的体魄,尤其是铲地,一干就是近两个月,而且起早贪黑、日晒雨淋,十分辛苦,能够坚持下来很不容易。铲地,是东北农村最累的活。大家都坚持出工,我也一样挺着,咬咬牙终于挺过来了。
此外,割黄豆时豆荚扎手,有些老乡手掌上厚厚一层茧,不怕扎,我们则要戴手套;割谷子时费刀,刀稍钝些就容易打滑,一不小心就割破手;薅草时长时间蹲着受不了,我常常是用膝盖着地,“跪行”往前。
我很感谢当地老乡们、我们集体户的知青同学们,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对我很宽容,一开始或许有些歧视,但不久便基本上一视同仁了。特别在干活时,无论当地老乡还是知青们,则不仅是完全平等待我,且对我比较照顾:铲地或收割时我经常落在后面,便会有人来接我,有时是同学,有时是老乡。
后来大家看我体弱,就安排我干些较轻的活,夏天“看青”,收割时“护青”,打场时看场院,队里如果种瓜就让我看瓜,放养柞蚕时看蚕,总之让我干力所能及的活。
我在农村6年半,能够坚持下来,实在与大家的照顾分不开。
当然,我也抓紧时间在夜里学习:仰望天空数看星星,学识星座,什么天狼星、人马座、猎户座、大小熊星座等,全部88个星座能辨出一半左右;或者背诵古诗文,我记得有李斯的《谏秦始皇书》、李密的《陈情表》、江淹的《恨赋》和《别赋》、向秀的《思旧赋》、杜牧的《阿房宫赋》、白居易的《琵琶行》等。不让夜晚白白消磨过去。
(未完待续)
作者简历
屠天恩,男,祖籍浙江上虞,1948年9月生于上海,大专学历,在上海读小学、中学,1969年5月到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盟布特哈旗插队务农,此后在扎兰屯钢铁厂当过工人(1975.12~1981.2)、在扎兰屯一中当过教师(1981.3~1989.3)、在扎兰屯文工团当过团长(1981.4~1993.4),1993年5月通过招考到上海市浦东新区社会发展局任文化体育处副处长,1996年9月负责筹建浦东新区文化艺术指导中心并任主任,2002年8月调上海市浦东新区文化广播电视管理局任文化管理处副处长,2006年12月改为副调研员。
1981年4月至1984年3月参加呼伦贝尔盟教育学院数学专科函授学习并毕业。爱好古典音乐、中国古典文学、数学。2002年出版了包括历年来创作的旧体诗词、散文、论文的作品集《春华秋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