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西安是为公社生猪收购站送生猪，将收购来的生猪从收购站送往西安。村里有个干爸在收购站收猪，他和父亲要好，每年的这两个季节便将这好营生包揽给父亲。父亲说，这是干爸照顾我们，让他挣回几个钱，好给全家人买一些换季的布料、棉花和针线。
母亲给父亲准备好了足够的干粮，用布袋装了，父亲便背上布袋扛起那杆牧羊的梢鞭上路了，一去就是半个月。这半个月里，我们兄弟姐妹们整天站在高处看着大路，望眼欲穿地等待着父亲归来。因为父亲每次回来时除了带回那些红蓝绿黑的布料，还会给我们带回一些洋糖，水果，小饼干，还有姐妹们喜欢的头绳、发卡、雪花膏什么的。父亲回来后总是显得很疲惫。我们才知道，我们距西安很远很远，才知道父亲是徒步赶着猪群爬山涉水操捷径一步不停地走了那么些天。天哪！一步不停地走了半个月，那将有多远的路程，我们连想也想不出。父亲回来后，总要睡下休息一两天。我们发现，父亲的腿变了形，原来红润的腿变得紫青发肿，那些从前隐蔽着的筋脉一根根暴胀起来，结成了许多黑块。母亲将劣质的烧酒点燃了，用棉花蘸着为他擦洗。我们不知道父亲出去患了什么病，一问，才知道他赶着猪群淌泾河，过渭水，被寒水寒冰激成了那样。几个懂事了的姐姐暗暗地擦眼泪。
后来，我们这儿修了通西安的公路，是那种坑洼不平的石子路，每天里只过往一两辆汽车。车过处，总会冒起一条连天的土雾长龙，乡亲们会放下手中的活计，远远地赶到公路两旁看那只怪兽一般的汽车，回来之后，擦着满头满脸的尘土，总会议论大半天，兴奋大半天。
有了公路，有了汽车，父亲就再没有为公社送猪，就再没有去过西安。
长大之后，我才知道西安是距离我们最近的大城市，比我们的省会城市兰州还要近，便有了去一趟西安开开眼界的欲望。
第一次去西安是1978年，我的二姐被西峰医院误诊为癌症，我和姐夫陪她去西安看病。焦急的心情是可以想象的。怎么有那么长的路，怎么有那么多的山，怎么有那么多的河，怎么有那么多的桥？那时是农历五月，天气闷热，一路的知了把人的心都叫烂了。长武到亭口的那道坡，陡峭无比，急转猛折，险象环生，让人时刻提心吊胆，脊沟里的汗一股一股地冒；彬县县城边的那座山，山路窄狭陡峭，满路是大又圆的青石。拉煤的大卡车有的挣死在了半山，有的转不过弯被卡在了转弯处，将过往的车辆堵了半山还不够，泾河边的公路上也摆了一长串。早晨六点出发，等我们翻过那座山已经是下午三四点了。在底角沟的沟渠里钻行一段时间，又上山。艰难地爬上一座高山，到了永寿梁。班车在那座山梁上盘来绕去一直将太阳送到西天才到了平缓处。这时候，有的人在车上呼呼大睡，涎水在胸前挂起亮亮的长线；有人晕车了，呕呕大吐。动作麻利的将那秽物送出了车窗外，有几个人没来得及便吐在了车内，那气味直逼得满车人哇哇发呕。终于到了著名的八百里秦川，终于走上了平直宽敞的大道，可是路还很长，永远也走不完的样子。直到掌灯时分，才算到了西安。医院早就下班了，我们只好随便找个旅店住下。躺在床上，浑身便散了架，每个关节都困得发软，每块肌肉都疼得钻心。想起父亲当年赶着一群慢慢腾腾东摇西摆的猪徒步走西安是多么的艰辛，心里便酸酸的。
再后来，我有许多公事私事多次去过西安。每次去，都怯于坐车，想起要坐一整天的班车，想起那老牛车般的车速，想起那一座座山，那一条条沟，那一道道梁，尤其是那道长武坡，那座彬县山，那条底角沟，那道永寿梁，还有那无休无止的堵车，心里就发怵，浑身就起鸡皮疙瘩。
五年前，又去过一趟西安。殊不知，这些年通往西安的公路有了大的改观，长武到亭口的那道陡坡已经改道，半坡上已经架起了跨沟大桥，据说那是亚洲第一的跨沟大桥，将那道崎岖的山路改造得平缓坦荡。彬县的那座山已经被钻了个大窟窿，一条数千米长的隧道贯穿山的东西。底角沟不用再爬山，一道宽敞的缓坡沿着沟底直通沟垴，再钻一个隧道，便到了永寿的永平，将那永无止境的永寿梁不知甩到哪儿去了。八百里秦川，已经全部修了一级公路，车辆在上面信马由缰，飞速驰骋，那座高耸入云的乾陵，还有乾县、礼泉、兴平，几个县城在车窗外一闪而过，过咸阳城，转眼功夫就到了西安，全程只用五六个小时。下得车，天还早，身体还不觉累，还可以走大街，逛商场，办事情。
去年，要去西安参加一个研讨会，由于事务缠身，迟到了。请示单位领导，领导让我坐飞机去赶会。在西峰机场登机，起飞不到半点钟，空中的景致还没观赏够，飞机就降落到了西安机场，留下许多遗憾在天上。
前段时间去昆明，坐班车，才知道今年国庆西安到长武的高速公路开通了。临行的前夜，和妻聊天聊久了，睡得迟，坐上车就瞌睡，走不多远就睡着了。等一觉睡醒，已经到了西安。看表，十一点整。啊，我们是八点整出发的，只用了三个小时！三个小时就到西安了！
到西安会朋友，见到了黄海兄弟。黄海拉住我问，我早晨起来还见你在网上玩呢，怎么转眼就到了？你们距离西安很近吗？我说，很远，我父亲那时候一步不停地走，往返要走半个月呢。
作者自述：
李兴义，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现供职于庆阳市教育局。出版诗集《情语悄悄》和长篇小说《红泪》、《夜事》等。
